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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一章

  1

  他使的是“夸父追日”。

  剑虽为双刃短兵,却是百刃之君。过柔则卷,过刚则折。能拥有一把好剑,等于得到另外一只手。自黄帝采首山之铜以铸剑后,一直以来,它都是兵器中之上品。武官侠客,山野沙场,稀世名剑总是伴随它的主人,忠心不变。

  剑从不辜负人。

  石彦生的佩剑由他的父亲传下来。

  在前朝,隋大业十二年,炀帝南游江都。他骄奢淫逸,民心思变,太原留守李渊,派长子李建成指挥左路三军,次子李世民指挥右路三军,沿汾水。渭水进兵。人强马壮,次年十一月,打下长安,建立唐朝,改元武德。

  石玮于此役阵亡。

  他的宝剑,由儿子石彦生继承。九年来,已成为东宫太子李建成极其倚重之一员虎将。

  今日,长安城南的郊野,正举行祭天。

  仪式盛大而隆重。

  李渊安于王座。

  他的儿子与部署均列席。建成资质平平,因居为长,封为太子;次子世民,才识过人,雄心勃勃,虽不服气,也只能眼巴巴地尊兄为主,退为秦王;四子元吉,一向机灵暴躁,被封齐王。三子玄霸早死,看不到大唐盛世。

  “破阵乐”响起了。

  女声为祭田之舞作致语:

  “卫王入场,咒愿神圣,神皇万岁,孙子成行。”

  一百二十个舞者,披甲执戟,排作“鱼丽阵”、“鹅鹤阵”……

  主跳者出场了。

  见不到他的脸,只见一个金蓝怒彩的木刻面具,顶部刻有龙形,锐鼻,眼睛突出,下颚吊垂,形象威武而丑陋。

  这是“兰陵王”假面舞蹈。

  兰陵王原是北齐高祖的孙子,名高长恭,是性格勇敢胆识过人的军士,可他容貌秀美,上阵不足以威吓敌人,故戴上假面以慑众。

  流传下来,乃著名的演舞。

  舞者穿着杏黄色长袍,紫衣,金带,手中执鞭。舞姿英武而威风,腰、腿尤其有劲。全场为之吸引。

  几案上,香烟袅袅上升。

  李渊踌躇满志地坐拥天下。

  大局已定,三个儿子都在身边,嘉宾满座,都是文武百官,还有来自日本国的遣唐使,身穿和服来观礼。

  李渊喝着酒,向世民道:

  “数次重大战役,世民功不可没,封为‘天策上将’,亦为足相称。”

  又望向建成和元吉二人:

  “惟因‘立嫡以长’,朕希望你们兄弟相扶持,安我大唐江山。”

  世民不语。建成和元吉互望一眼,亦不语。

  三者对立,冲突已非一朝一夕。

  世民功大,声势在太子之上,早存夺嫡野心。建成对他非常忌讳,常谋削权,并与后宫后妃建立特殊关系,伺机在父王跟前挑拨,还曾设计调拨其精锐于自己麾下,好剪除股肱羽翼。元吉之所以站在长兄一方,是因为建成许诺立为太弟,即皇权继承者。

  建成开腔了:

  “二弟,‘天子自有天命’,以后,我定会重用你的。”

  世民从容地漠视他对高位的强调:

  “大哥长居东宫,恐怕你对战况不甚了解。平定薛举薛仁杲、平定刘武周、平定王世充窦建德、平定刘黑闼……,这些,还是由我向你报捷吧!”

  这位年方二十九,相貌堂堂,天庭饱满,眼神尤其精锐的秦王,其军事才能一向为朝中文武百官所钦佩,石彦生也不例外。

  但基于国法,他绝无机会成为君王,即便他身边有着出色的谋臣,但不可能改变兄长地位。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因而忿忿难平。

  还想继续他战绩的炫耀,元吉及时道:

  “两位兄长,猎鹿开始了。”

  太子建成向他身畔侍卫石彦生颔首。

  “霍达,”秦王世民道,“瞧你的了。”

  石彦生又听得这名字。

  他望向自己的对手。霍达,三十多岁,身躯魁梧,扇面似的宽肩,臂上立了一头鹰,深沉如同它的主人。

  第一回见过霍达,在一个黑夜。当日二人各为其主。

  秦王应太子之邀约,参加夜宴。不见,忽闻宫中有李世民之召唤:

  “马上传霍达来!”

  原来他喝酒后,心疼如绞。

  霍达及其左右,即护送李世民返回西宫承乾殿。石彦生在东宫守卫,一个照面,只见这员护主大将,矫捷地匆匆来去。

  事后,传闻李世民回宫,竟中毒咯血数升。他喝了什么酒?一直成为疑团,却无从追究。父王李渊,只向太子李建成下令:

  “秦王不善饮,日后勿再夜聚喝酒了。”

  此时,一头野鹿放出,一跃飞奔,窜下山林曲。

  太子、秦王及齐王,部署中精锐将士亦策马逐鹿。一时间马嘶人叫,非常壮观。

  他们都穿明光铠,胄甲在阳光下闪着刺目光芒。看不清你我。

  所有人都站在高岗上欣赏,隔着滚滚飞腾的黄土。

  隔着那“兰陵王”假面,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人和马。各人力阻对手,又求先中目标。

  假面缓缓移开。

  此来为了看人。

  那是一位年方二十的美女。她敷粉,极白,一张雪脸。时尚胡状,只扫了青黛眉,眉间帖了金色花子,如豆大小的点饰。还有的是红唇浓点。

  女子饶有兴味地追踪着二男。久闻大名:一个是大王兄的虎将,一个是二王兄的心腹。她灼灼的目光,时而落向这个,时而落向那个。心情兴奋而复杂。二人正面交锋……

  她是李渊后宫一群妃嫔所生下近四十名女子中的一个。男的都封王爵,女的言行娇纵,不让前朝。此中以十九公主红萼,性烈如火,最为放任。

  只见她双眉一扬,手中的木刻面具也扔掉。

  看得分明。这沉稳的石彦生身手好极了。他脱颖而出,一道映日长虹,电光石火间,比对手先刺中惊窜的野鹿。鹿受伤、受惊,痛苦不堪地急跳。就在石彦生剑落未再起,霍达的剑野来了,他飞快地斩为两截,鹿张大嘴巴迅即死去。

  先发者勇。后至者狠。

  霍达见他真人露相,抱拳道:

  “好身手,佩服。”

  石彦生忙还礼:

  “承让。”

  “我俩虽各为其主,亦是大唐一家。石兄,何时得空,可否畅聚一宵?”

  石彦生爽快地:

  “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好剑。”

  两骑驰近。

  石彦生此时方才发现,刚才那威武的舞者,原来是“她”。

  她用目光迎接他,一点也不逃避。

  红萼看中他了。

  同日,李世民也看中他了。

  2

  来到秦王“天策府”赴约时,也是一个黑夜。出奇的静。

  他被迎入。经过长廊,到了一个厢房。

  门未敞开,先闻茶香。

  霍达盘膝而坐,面对一个棋局。

  侍女正在煎茶,用水在一沸末二沸始。水如鱼目、连珠,声微响。炭火令室暖而昏晕。霍达紧锁的眉目因石彦生的到来而略舒。他忙起而迎客。一面笑道:

  “石兄果然守信,来来来,备了好茶款客。”

  侍女奉茶,只见银绿隐翠,茸毛如雪花飞舞。石彦生呷一口,香气袭人,鲜醇甘美。他道:“是洞庭珍品,碧螺春。”

  “想不到也是会家子!”霍达大喜。

  “家母对煎茶之道才有研究呢。”

  霍达望向棋局:

  “我俩下一盘棋如何?”

  侍女退下。门随即被严严关好。侍卫无声地驻守。神秘而木然。

  石彦生有点奇怪。他戒备地望向霍达。

  “石兄,我有一奇诡残局,想向你请教。”

  棋之所以为棋,虽只有黑白二字,却以围剿及杀戮而成局,“必斗”、“争雄”为目的:即是尽可能增加自己的地盘,减少对手的地盘。

  石彦生一瞄,沉思:

  “观此局,应先封锁,再切断。当然,切断并不一定能吃掉这几个棋子,但,它亦因此而部分变弱,从而有利吃棋。”

  石彦生走了一子。

  霍达跟进。忽地道:

  “石兄,你不发觉此乃天下大势么?”

  石彦生一愕。

  霍达示意少安。胸有成竹地在棋局上分析形势:“你看,白子是世民,黑子代表建成和元吉。而我俩,不过观棋者。”

  他先放白子:

  “秦王世民,平乱建国,功劳有目共睹,乃人心所向。”

  再拈黑子。

  “太子建成,并无作为,且有淫乱后宫秽闻。”

  黑子放下。

  “齐王元吉与他,二人早有诛杀秦王之意。”他望向石彦生,“关于在酒中下毒的传闻,想你亦有所知吧?还有,太子利用服药后难驯之烈马,企图把秦王摔死;又以迎战东突厥为名,齐王竟要求秦王心腹精锐收归已有……”

  白子被重重围困,步步进逼,已到背城借一局面。

  在空寂的厢房,霍达越说越激昂有力:

  “如今兄弟结怨日深。生死存亡,不容有误,应当机立断!”

  石彦生抬头望定霍达。

  宫中斗争,他不可能不知悉。身在太子麾下,尽忠职守为己任,他双眉一皱。

  霍达的说服力更强了。他慎重地一字一顿:

  “秦王世民,将于明六月四日,在玄武门,设下伏兵。他志在逼太子退位。这是唯一生路。”

  石彦生一听此言,怔住。

  “兵变?”

  “对!秦王只想收拾大局,不想流血。”

  对方把如此重大的机密告诉他,一定是推心置腹,全盘信任吧。石彦生又想,但,知悉了大计,他又怎可能置身事外?

  霍达鼓其如簧之舌,向这心摇意动的,资金惺惺相惜虎将道破切身问题了:

  “石兄,你知道你所追随的太子是怎么样的人材吗?——他可懂用人?”

  稍顿,又问:

  “你又知道秦王是怎么样的人材吗?”

  观石彦生容色,他道: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丈夫以大局为重——”

  见石彦生沉默三思,他非常体己地:

  “秦王是明主,我俩助他一臂之力,里应外合,他定知才善任,异日你我成就必不止与此。”

  一切尽在不言中。

  石彦生亦知箭已在弦上,终下定决心:

  “大势如此,石某便知进退。”

  “好!我俩情同知己,一言为定!”

  霍达举杯,以好茶代酒,对饮而尽。

  窗外见金星划破长空,天象奇异。石霍二人,但觉全属天意。

  陡地,传来一阵喧嚣人声。

  一面铜镜,已破窗而飞入,把棋局捣乱了。黑白子四散。

  铜镜未落地,石彦生与霍达双剑一劈,镜裂为三,堕于厢房外。

  是大于手掌的圆镜。背有绮丽文饰,雀绕花枝,中央有弓形钮,系了红带。

  二人矫捷地破门飞身。迎面几与一女子互撞。面面相觑,听得侍卫拦阻不及:

  “公主,你不能——”

  红萼硬闯而至。

  她已改穿轻薄透明纱罗,外披水红披风,袒了领子,里面不穿内衣,装束十分随意,似是浴后光景。一个堕马髻,还有几绺游离的发丝散乱着。绕城三圈以金银丝编成环套之“跳脱”在腕间晃荡。

  霍达一怔:

  “原来是红萼公主。”

  “我一听他来了,”红萼娇纵道:“便赶来观棋。”

  她大胆望着石彦生:

  “还想与石将军见个高下。”

  石彦生不解风情,有点倔拙,视线下望,只见红萼一双赤足。他道:

  “不巧与霍兄刚平一局。红萼公主,后会有期吧。”

  因有要务在身,欲一辑而去。

  红萼伸手一拦:

  “还我!”

  “什么?”

  她拾起破镜,横蛮道:

  “砸了?哦,这是扬州贡镜,看你用什么来赔?”

  石彦生不知所措。他决计赔不起的。

  “武德五年岁次壬午八月十五日甲子扬州总管府造”,镜背的铭文是:“照日花开,临池月满,龙盘丽匣,凤舞新台”。真的赔不起。

  他即时把佩剑双手呈上,递予红萼。

  “石某身无长物,就赔你这个吧。”

  红萼瞅着他。这个沙场壮士,一窍不通,二话不说,用他最贵重的东西赔给她。她慧黠一笑:

  “哈哈!将军没了剑,还是将军吗?”

  带着暗喜:

  “算了——”

  石彦生也不多言,抱剑致意。又向霍达:

  “告辞了。”

  他转身走了。她目送他的背影,直至他整个人也看不见。

  露寒霜重,此时方觉脚趾有点冷。

  3

  石彦生一夜都睡不好。

  他在房中踱着步,时而把佩剑抽出。“夸父追日”,菱形花纹的剑身,长三尺,重三斤十二两,乃祖上之宝。想那夸父,是远古时代的一个勇士,他直奔千里,追求光明,企图捉住太阳,好使大地不再黑暗。他的意志促使日复日,年复年,直至倦倒……

  他的剑,重、急、勇,追风逐日。

  “早晚之间,灾难斗争也得出现。不过先行发动,以正义之军武力平息……”

  正想着,望向天空,是一个美妙苍茫的时刻,深邃微白,曙光险露,大地未醒。——相信这当儿,几个关键人物,也是一夜不寐地等待着重要的一刻吧。

  石彦生的娘已起来,念诵早课毕,张罗了餐点。

  “彦生,何以今日心神不定?是工作不如意吗么?”

  “不,只是夜里练剑睡不足。”

  “军人杀敌为国,原是天职。只要正直、平安、娘便放心。”

  她是军人的妻子,也是军人的娘亲,深明大义。但晚年信佛,因“战场上刀枪无情,必有伤亡。杀敌为公,然谁无父母,所以为死去的人念经。”

  娘带点疑惑:

  “听得宫中不甚平稳。皇上的诏书,跟太子令秦王令,都并行于世,官员不知应遵从那个好,只得以传达先后顺序来办理。你们是为此为难吗?”

  “娘,”石彦生不想她担心,顾左右而言他:“这种情形不可能长期如此,你放心吧。”

  在晨光熹微时,他出门了。

  他没信佛,也不念经。正如秦王李世民,在不眠长夜,未免患得患失。他蓄养的武士只得八百余人,比起太子东宫的卫队,加上齐王元吉部属,力量相差太远。此举若不成功,肯定成仁,是存亡之秋。

  是以布局不容有失。

  李世民的野心写在脸上,但还是忐忑的。正要命卜卦,他的幕僚力阻,把龟甲都扔掉:

  “占卜的目的是要请神明决断是否可行,但大王若已无怀疑,亦无退路,何必占卜?如结果不吉,难道就停止发动了么?”

  李世民遂下了死心。先步诱饵。

  一封先发制人,告发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及图谋暗杀自己的密折,给送到父王李渊手上。

  李渊大吃一惊,下令三兄弟于六月四日晨进宫,查明此事。一切如李世民计划中所料。

  后宫妃嫔与太子关系微妙,探听到密折内容,派人飞马报告。

  齐王元吉一听,有点趑趄:

  “王兄,不若我们动员军卫早作备战,然后称病,不要入朝,以观察形势变化吧。”

  李建成反而好整以暇:

  “这样逃避且非自认有过?你放心,玄武门守将过去曾随我出征河北,乃我心腹。而且我的部属一向身用,他们会严加防范,怕什么?我们自玄武门入宫参谒父王,不会有事的。”

  ——他们怎也想不到,玄武门的形势,一夜之间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石彦生和他的得力部属郭敦、赵一虎、万乐成等人,于东宫整装待发。先在马厮给马喝足了。

  郭敦舀水给马,自己也粗鲁地喝一口。石彦生过来,脸色凝重地吩咐:

  “太子奉召进宫,待会你们一干人等,听我命令就是。”

  众应道:“是!”

  如常服从,不虞有他。个人纷纷上马,整齐的军队护送太子出发。

  “玄武门”。

  它是长安太极宫的北门,宫廷卫军司令部的重地。据有这所在,等于控制了整个宫廷的兵力。

  玄武门屯军将领,原属东宫的人,但今天,他们不动声色,已被李世民暗中收买。

  早在太子建成来到之前,玄武门四下伏兵。由霍达带领。

  绝大的一轮红日已高挂,它也不动声色,发出一片浓紫色深黄的辉芒,叫人不敢发出呼吸,静待奇变。城墙的脸,亦由灰亮渐渐涨红,它平定、牢固、睥睨天下。

  皇城之内,称为“海池”的湖泊中,有一艘彩船缓缓漂游。在等。

  李渊与几位大臣,正等着这令他左右为难的三个儿子。但已过了两个时辰,还未见踪影。……

  玄武门外,却出奇地平静。

  只有几名守卫侍立大门两侧。

  李建成与元吉的人马,缓缓前行。入城门,前面的临湖殿侧有人影闪动。

  李建成一怔:“不好了!”

  4

  石彦生待此时才策马走近玄武门外。

  殿侧,突然冲出数十骑人马,狂奔而来,建成与元吉措手不及,大吃一惊。情况不对劲,立即拉转马头,欲向宫外驰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世民拍马追上,高喊:

  “王兄,停下来!”

  城头弓箭手,即时现身布阵。

  玄武门外,石彦生伸手一拦,示意: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轻举妄动。”

  部属无人上前,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只面面相觑。石彦生静待“兵变”,心想,俘虏的政策费时不久,一切大局已定。

  忽见宫门开始关闭。

  石彦生望向前方。

  ——宫门内发生的事情,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一生的阴影!

  李元吉举弓射击突袭的世民,因紧张过度,三次都无法把弓拉满,眼瞅着建成一声惨叫:“哎——你竟亲手把……”

  稳稳一箭,正插他背心,他应声落马。世民意犹未尽,瞄准元吉。而乱箭亦四面八方射至,元吉身中一箭,堕下马来。

  世民坐骑受惊,失控,往树林狂奔,被树枝挂住,他也摔跤在地,元吉负伤夺下他手中的弓,打算勒死世民。

  霍达与部属跃马冲来,把剑抛向世民。元吉徒步逃命,在至武德殿途中,终为他的兄长所杀。

  濒死,只听得世民补上一句:

  “逆贼,好大的胆子!”

  太子死了,齐王也死了。骑兵全军覆没。

  人命只在一瞬间消亡。但石彦生隐约见到里头的激战,有血。快如闪电。

  神秘而恐怖。宫门缓缓关闭前,石彦生决意闯入。他厉声喝道:

  “是太子出事吗?”

  策马狂冲。那沉重无比的两扇宫门,形同幕闭。马头勒不住,起蹄,人立。

  一阵惊啸。

  石彦生几乎栽倒。

  还没坐定。

  一滴血自城头滴下来。

  抬头,红日已当空。他眯起眼睛看。——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他们的嘴微张,如未完成的惊呼。目不瞑脸未僵。李建成和元吉的人头,高悬在玄武门之上……

  石彦生目瞪口呆。

  所以部属也目瞪口呆。

  这不是他想象中止戈息斗的结果,这是一个骨肉残杀的血腥惨剧!李世民为了夺嫡,他不惜亲手吧兄弟干掉!

  那密不透风的布局,也许除了他本人,世上没有人知道,也猜想不到。

  石彦生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事实,他在玄武门狂喊:

  “呀——”

  太迟了。

  幕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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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5

  在太极宫那的李渊,久未见他们兄弟来觐见,忽闻侍卫匆匆上报:玄武门有人作乱,情况未明。

  他吓得魂飞魄散。

  此时,头戴铁盔,身穿铠甲,双手血迹斑斑的霍达闯入,把两个血淋淋的人头扔在庭前。李渊当下大为震惊:

  “是谁作乱?发生什么事?”

  再细看这两个人头……

  李世民已下跪跟前:

  “太子和齐王叛变作乱,已被儿臣及部属诛杀。”

  霍达也恭敬洪亮地道:

  “未免陛下受惊,特来保驾。”

  面如土色,措手不及的老父,怎也想不到一个清晨,局势已变。他望向身畔的谋臣,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心念电转,便道:

  “建成和元吉,对于大厅王朝之建立,本来没有什么功劳,如今秦王世民功盖天下,四海归心,陛下若立他为太子,把朝政交付予他,必然无事!”

  李渊定下心神,半响。

  智慧的开国皇帝,难道不明白,这个极其大胆和冒险的行动,胜者是谁?他也打过天下,在风云变幻中,如一局棋,全面处于劣势的一方,只能紧咬一个大翻身的机会,全力搏击。而敢弑兄弟的人,难道不敢弑父吗?

  他平静地道:

  “对。这也是朕的心愿。”

  李世民伏在他座前,痛哭流涕:

  “我这样做,完全为了父王,决不敢忘记养育大恩。”

  知子莫若父,李渊轻叹,无声。只抚摸世民头发,下令:

  “我决定把帝位传给你了。”

  世民急忙摇头:

  “不!儿臣坚决辞让!”

  李渊佯责:

  “不准辞让——从今以后,军事上朝政上大小事宜,由新立太子裁决之后,再行奏上。”

  世民作出勉强的神色,最后不得不服从:

  “如此,儿臣只好领旨。”

  李渊退位退得这样快,相信他自己也没有丝毫心里准备呢。

  李世民转向霍达,脸孔马上换过了:

  “霍达,快领兵到东宫以及齐王府,追杀叛党,不容有失!”

  霍达一念:当中亦有将才,可留作后用。

  或量才招降吧。

  ——因为,在这次宫门喋血的兵变这,他们确实利用过一个人。

  石彦生飞马直闯太极宫。

  红柱白墙,赭黄色斗拱,灰瓦,绿琉璃屋脊,庄重而典雅。若无其事。

  愤怒的火焰压不住,他紫涨着脸,疾如雷电中,身后有人马追至。

  驰近了。

  是一个女子,穿胡服的红萼,短衣窄袖轻装,大喊:

  “石将军!不要进去!”

  6

  石彦生勒马,红萼赶在他前头拦截。

  他冷冷地望向他,沉声道:

  “请十九公主让路,我要面谒皇上。”

  “你入宫,迫不及待送死吗?”

  石彦生怒气未息:

  “我误信秦王,走错了一子。你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

  石彦生硬闯进宫去。

  马蹄翻飞,红萼又急又气,向着那远去的背影:

  “这局棋你输定了!”

  恨得双脚一蹬,也策马追去。

  还没到东宫,石彦生的坐骑几乎践踏上一个物体。他生生止住,马蹄受控,看真点,这是一个年约三岁的小孩。

  他的小脸惊恐而涨紫,眼珠子不动,没有瞑目。锦衣胸前晕开了殷红的血汁,似有体温。小小的尸体,无辜地瘫卧在宫门外,他逃不出去。——一个怀抱中的小孩,只因是太子的后裔,方有此凄惨下场。

  而这还是个前奏。

  大屠杀已经进行了。

  东宫内,齐王府内,各有李世民的得力部属,分头斩草除根。妇人、少年、婴儿,统统在一个时辰内,像猪羊般被屠灭。他们已经受封在外的儿子们那,合共十多人,均被新太子下令去吧斩首,同时除去皇家户籍。

  连左右亲信百余人,亦不能幸免……

  石彦生来迟了。

  ——即使他赶至,也无法遏止一切。

  因为他是一只棋子。

  但他仍贾鱼其勇,与这批奉命追杀“叛党”的霍达的部属激战起来。

  血洗的一天。

  石彦生全身的热血在奔腾,觉得自己坐在一个锅炉里,烫得头昏脑涨。他随父大举起兵反隋,是因为炀帝无道;率领精锐攻打突厥,是因为他们乃侵略中原的外族。三战三捷,血染征衣,没有一次,像今日所见,全是自相残杀!

  石彦生的眼睛红了,劈杀得兴起。他救不回任何一个活口,但气势如虹……

  横来冲锋的人被认出来了:

  “他是石彦生,是太子的余将,也是叛党!”

  人马声喧,援兵增至。

  石彦生被重重包围,终于敌不过,被制伏了。刀剑正架在脖子上。

  “好呀!”

  红萼娇叱一声,已策马赶到:

  “奉秦王,亦即新太子令,把这叛党牢牢捆起来,交给我!”

  石彦生倔强地怒目瞪视,分不清来意。都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掌权者,还惺惺作态一番。看来皇室之内,饮血才可生存。

  他被捆起,扔到马背上。

  红萼冷笑:

  “哼!敬酒不喝喝罚酒。”

  又下令:

  “把那把破剑拿来,面呈新太子,作为叛党罪证。你们好好守卫,回头论功行赏。”

  “是,公主。”

  一众不敢拂逆这以任性妄为见著的十九公主。

  红萼策马把石彦生押走了。

  她走得那么容易,弯曲是因为站在东宫城楼上指挥大局的霍达,有意无意地,放石彦生一条生路。

  他看在眼里。

  但,没有出来阻止。

  是识英雄重英雄?抑或,作为一次“利用”的偿还?

  到了御园中,红萼挥起那“夸父追日”,向石彦生砍去。

  他仰首不屈,视死如归之状。

  良久。

  剑故意停在脖子上。然后,陡地发难,把他浑身上下的绳子陡砍断了。

  石彦生愕然。

  剑扔向他,忙接住。红萼有心相救。

  “多谢公主——”

  她不耐烦,中断他的道谢:

  “走吧。我与你出城去。”

  石彦生大奇:

  “你与我?”

  “是呀,我与你私奔呀。”红萼豁出去,完全不当一回事,很无辜地叫道:

  “你以为我还有地方去么?”

  她横他一眼,见他愣住:

  “当所以的螃蟹都是横走时,一只直行的,就没有去路了。”

  “臣并无打算——”

  “什么‘臣’呀‘君’的?”红萼嗔道:“你好不老气。我已经这么委屈了,你还有时间考虑吗?”

  她强调:

  “这是命令!”

  石彦生措手不及,立在原地:

  “不行!”

  追捕的人声自远至近了。一定东窗事发。

  她急了,什么也顾不了,把他用力一推:

  “快走!有人来了,大家都逃不了!”

  无奈上马。

  石彦生走在红萼前头,觅地而逃。

  二人一先一后,急驰出宫门,往林子去。石彦生对地形非常熟悉,左穿右插,走捷径。山林清幽,树影婆娑,在这世上,谁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呢?

  石彦生恨这世上人人迷糊,而他是唯一知情的清醒人,但他却为此而亡命。

  只那有机会追随一个心仪男子跳出皇宫桎梏的红萼,兴奋而刺激。——这就是“江湖”了,她和逃过杀戮战场,开拓另一局面。

  天意。

  是一场兵变成全了她吗?终于飞出她的命途。她自主了。

  石彦生忽放缓了:

  “为了公主的安全,我们还是分道吧。”

  “不!”她忙道,“我跟定你了。这是命令!”

  命令来了,石彦生大发狠劲,策马跳过一丛矮树,一越障碍,即抄小径,下斜坡。他的声音回荡在树林中。

  “石某危在旦夕,自是难保,顾不上公主。保重!”

  ——马也跑得太快了。这原是不可指责的。但,他摆脱她了。

  7

  将蹬子一磕,是匹好马,只管飞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黄尘在林中不散。

  明明在离开长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从远山外暗袭而来。他见到炊烟。

  炊烟渐飞渐高渐薄,渐冉。

  太阳落山了。

  生命无常。石彦生心中蓦然一动。

  他还是有所牵挂。

  马服从主人。在急势中骤止,竟而回头。

  ——回家一趟。

  远望家门。

  一片平静。

  彷佛又听到娘亲念佛的沉吟。

  大门打开后,仍是悄然无恙。

  石彦生先定心神,低喊:

  “娘?”

  进堂内,方见灯火通明,四下有霍达的部属。不见武器,而霍达,正与老人家共坐,闲话家常。几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莲花盏,垫以荷叶茶托子。娘亲款以好茶。

  石彦生一见二人谈笑甚欢之状,呆住。自己一身血汗的自屠宰场逃回家一转,对手却没事人的在等他。还反客为主地:

  “石兄提过令堂对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只好坐下来,镇定应付。

  “彦生,”娘道,“这位霍将军来了半天,说是有事要找你。”

  “请说。”他忍住怒气。

  “正与令堂说着茶道。所谓‘头交水,二交茶’,茶叶细嫩条索紧结,茶汁是一时不易渗出的,莽撞而无味。第二交,方恰到好处,等于人的再思妙语。”

  “石某不明所指。”

  霍达一笑,只向石彦生的娘道:

  “我是代秦王,不,应该称心太子了,来与他商议前程。”

  “哦?彦生立了功么?”

  “大功。”霍达望向石彦生,“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只有稍微意外,无伤大雅,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听,问:

  “我听说宫里发生了叛乱,你俩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党?”

  石彦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面,盛怒而起:

  “那是叛乱?根本是阴谋!霍达,我是为了减少流血方才相助,现在的结果竟是手足相残大屠杀——”

  霍达淡淡一笑:

  “是吗?是为了减少流血,而不是为了其他?”

  他望定石彦生。

  “哈哈哈!不是为了改投明主,他日夺位成功,你必然高升吗?——不是人往高处走吗?”

  石彦生一想,汗淌下了。心虚?被说中了?

  娘明白了几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里有数,自是有福同享。如此‘忠、孝’方可两全。”

  语含威胁,不是听不出来。

  “彦生,”娘喝问,“所谓玄武门兵变,你可有参与?茶重品,人也是,说实话!”

  石彦生只觉得他不单被出卖了,前面只有一条更泥足深陷的路,后面尽皆追兵,连自己的娘都受到牵累,不管发生什么事,就是不能累及无辜。他忽然发难,先一手扯过娘,挡在她身前,与霍达对峙:

  “石某誓不两立!”

  觅路逃生。

  霍达怎会轻易放过?剑芒一闪,身子已跃封路,部属皆不动。石彦生把娘推过一边,接了一剑,二人战起来。

  一个是胸有成竹,一个是怒火如焚。本来旗鼓相当的对手,因石彦生急于泄愤,也分心护母,他往后一退,他赶入一刺,石彦生脚步一乱,霍达的剑,在他胸前止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为他看重他,只冷静地说服他:

  “是非对错,不是我们目下可以判别,何必把话说满了?”

  又道:

  “只好先接令堂至宫中暂住了。”

  石彦生一瞥娘亲,进退两难。他焦灼地仍欲制止,但不敢动弹。眼看她已成为人质,自己如何是好?他受制了。颓丧不已。

  “彦生!”只听得一声暴喝:“我不许你屈服!十五年学剑十五年攻书,不可有武无德。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残杀兄弟来夺位,就为人不齿。你误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头来做人,我六十了——”

  她向霍达道:

  “我信这位霍将军也是人物,现以一命保我儿一命。”瘦小而慈祥的老妇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达剑锋,迅如闪电,连霍达也措手不及这场死谏。

  “快走!不许再……杀人……走!”

  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赌局。一时沉寂。

  娘身子一软头一歪,一串佛珠坠地散乱。

  “娘!娘!”石彦生大喊。

  霍达刚刚还处于优势,却又为此急转直下之局面折服了。

  霍达一定神,回复了气派。举手示意,部属让出一条路来。他下令:

  “给石将军备马!”

  石彦生抱起母尸,向大门昂然走去,不理旁人。他咬着牙,一步一步,不知是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穷途。

  一夜之间,竟家散人亡。对手却是放了他。

  “石将军,我们胜负还未决呢。后会有期吧。”

  石彦生紧咬的牙龈痛楚而僵硬。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为自己抵了一命的伤痛。——但,她遗言他不许再杀人!这是为了免过他有被杀的机会。

  他一步一步的,远去了。

  8

  天空是很淡的粉红色。镶嵌了一个生铁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阳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过去。

  艰难的一天。

  笛子的声音传来,是轻柔而单调的古曲。

  红萼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吹着一根紫竹笛子。

  她终于又寻到他了。

  在石彦生耳中,什么曲调也是哀歌,冷飕飕,江天悠荡的,阴惨而沉闷。

  马系在合抱的古树下。

  石彦生已给娘挖了一个坑来埋葬。她躺得很安详。泥巴一把一把地盖在尸体上。

  埋好了,笛子声也幽幽而止。

  她跳下来。草上的水气沾湿了鞋。蒙尘而肮脏的衣袜。红萼把一样东西递与石彦生。他一看,湿一个金漆的令牌。

  他木着脸。

  “出城时好用。”她道。

  他接过,拱手示意。

  “走。——”她催促。

  他完全无意同路:

  “四海之内,都是兄弟姐妹。后会有期!”

  抬头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拜别。”

  只见红萼立在晨光中,倔强不语,不动,不作法应。兄弟姐妹?

  从来都没有人拂逆过她的意思。不相信他逃得过去。但,她的意志受到一点摧折。

  他背负的东西太复杂,心事太多,虽有点不忍,还是决绝地:

  “石某逃亡之身,大恩不言谢了!”

  他一跃上了马,即时飞奔。

  红萼目送着,被放弃后的不甘心。仍是不语不动。似乎在等他回心转意。

  人与马的距离越来越远。

  在马背上的石彦生,心被说不出的矛盾侵扰着,他推拒这样一个女子,不但“不义”,而且“无情”。……

  并非铁石心肠,只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机会越少。

  追杀令下达了,她跟了自己,是什么位置?

  但这也是一个不容易抗拒的少女。若承平盛世,两情相悦,不是没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远很远,他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她见到这一霎,心中暗喜。

  但——终于硬着心肠,马仍是前奔。

  红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这是安全的话,她情愿危险!

  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飞出天外,不知落在何处,连回响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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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9

  石彦生急于离开长安城。

  策马走在出城唯一的林荫道上。日头快将偏西,空气清爽起来。尽管马蹄声单调急响,他还是听到笛音不散。

  ——忽地那马一个踉跄,还没看清何以道上布了绊马索,马咴咴地一啸,受了惊,石彦生堕下地来。快如闪电,林中冲出数人,刀剑交加,向他袭击。

  石彦生大惊,赶忙拔剑招架。尘土飞扬,这灰头灰脸的几个,原来是自己人。

  是他的部属,郭敦、赵一虎、万乐成和另外四人,合共七名,尽皆逃亡者,自玄武门溃退。石彦生把他们的兵器一一制住,两方对峙。

  郭敦五短身材,一向不擅机心,此刻已忿然斥道:

  “我们原是太子的人,他被杀了,你多少也有责任!”

  赵一虎更为火爆:

  “现今我军一哄而散,全逃往终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岁便要逃亡!这都是你连累的!”

  “石将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吧?”

  那么得力的部属,共同进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石彦生猛地把自己的剑一扔,插在土中,他发泄地大喊:

  “你们把我杀掉也罢!”

  众人一怔。

  其实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城门已被严严关闭。

  通缉令下。

  城门的出口喝十字道均悬出绘像,是石彦生。旁边注明犯“欺君叛变”之罪的逃犯。

  守卫逡巡甚勤。

  霍达策马来查察,是君令。这个秘密不能外泄。他吩咐着:

  “奉新太子命,必须缉拿叛党,斩草除根!”

  这八个没处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宫,回不到家。

  走头无路。终于……

  这里四周挂满条幅,玉石摆设,还有绘于细绢上的佛像。紫檀木书橱,册籍林立。

  一众正在等候陈贤出来见面,已有好一阵了。遂耳语着,满怀希望:

  “就凭石将军跟陈大人的十几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顿我们。”

  “对。”其中一个道,“先睡一个好觉再说。”

  忽有人影闪动。

  “来了来了——”

  人影蓦然止步。藏于屏风后。

  石彦生等如惊弓之鸟,忙仗剑戒备:

  “谁?”

  人出来了,一看,是陈贤、妻、子、女等,全部一脸为难地,竟尔跪下来。

  吓得这八人面面相觑。

  陈贤无奈:

  “妻小无辜,请多多见谅!”

  石彦生连忙延起:

  “我们也——不过暂住三数天,再图后计。”

  对方一听,变色:

  “吓?三数天?”

  “一俟可安全出城去,便率众远走高飞,不会负累陈兄。”

  陈贤冷汗涔涔。

  “不,石兄,我才不过是六品的文官儿,担待不起,对内情一无所知,也不愿知。不敢收容——”

  赵一虎情急了,粗暴喝问:

  “那你是见死不救了?”

  一室寂然。

  忽然大伙深感沦落。

  石彦生见事已至此,亦决定不再拖累。武人骨头硬:

  “既然如此,叨扰一顿便了。”

  各人起立,转身欲离去。

  “等一下!”

  陈贤不忍十年交情因而断绝,忽省得:

  “有个去处,不知你等肯不肯?”

  万乐成语郭敦等:

  “除开鬼门关,哪都愿去。”

  “天下之大,走头无路。”陈贤道:“不如——遁入空门?”

  “当和尚?”

  “我与离此地三十里之天宁寺老方丈素有交情,祖上香油不断,常做功德。而这寺庙,原建于东汉,前朝炀帝尊崇佛法,护寺保安。‘天宁寺’三字,还是御笔亲提呢。”

  众望向石彦生,待他决定去向。他沉吟考虑。

  “天威仍在,相信官兵不敢擅闯。”陈贤强调,“只要你们隐姓埋名,该处定可安身避难。”

  “也罢!”

  英雄落难,再无选择。

  至此,这文官方吁了一口气,放下心事。

  10

  跪在大雄宝殿下,人间英雄都得低头。

  天宁寺,原建于东汉末年,因寺前出现过五色云彩,安详宁静,一如天佑,乃净土宗道场,隋炀帝下诏正名。

  他的墨宝,成为此寺的护卫。寺因山势而建,做东向西,三面峰峦怀抱。多少楼台隐身于烟雨中,不问世事。

  大殿相当雄伟。只见香、花、油灯、幢、幡、宝盖,均罗列庄严。中央供奉了三尊紫金大佛坐像:正中是释加牟尼佛,左边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右边是阿弥陀佛。殿的两旁为十六尊尊者,东上首有文殊利菩萨,西上首则为普贤菩萨。大殿后部的观世音菩萨,立鳌鱼头上,处浩茫大海,由善财喝龙女侍在两侧。

  规矩很多,位置有定。

  下跪八人,悄静无声。

  当他们踏入山门,过此“三解脱”之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便知人生历史暂又中断,世情扔在身后。过明镜池、水陆殿、天王殿……,始见“不二法门”四个大字。

  方丈始德愿法师。

  他年约六十。眉毛高挑,颧骨高耸,道貌岸然,腰板挺直,五绺银白色胡须,不长、不浓、不密,因修剪得体,一丝不苟。

  方丈展读陈贤的私函:

  “……来者皆尽军士,愿放下屠刀,弃俗出家,万望方丈大慈大悲,普渡众生,收录为僧,并因陈某的份上,为其剃度,使早登彼岸。……”——随函还有一箱银子。

  方丈爱洁,见笺上有一污迹,忙用指弹去,俾一尘不染。道:

  “抬起头来吧。”

  一众武夫抬头。方丈皱眉:

  “眼神凶险,杀气好大,不能收。”

  当中有个赵一虎,插嘴:

  “但那些菩萨不也怒目相向么?”

  方丈不悦,解说:

  “他们为了降魔伏妖,才金刚怒目,还是怀着慈悲心肠的。”

  “方丈,我们都是脸凶心慈的呀。”

  石彦生惟恐此处不留人,忍让道:

  “我等经过深思,但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潜心学法,不问世事。万望方丈指引。”

  眼见老和尚在沉吟考虑。那郭敦只好装模作样:

  “我来到这儿,真如见到自己的爹娘一样——”

  话尤未了,触动石彦生亡母之痛,见他含悲低回,连忙止话。

  但为了求得生路,万乐成亦煞有介事地:

  “我必爱护寺庙,如同爱护自己的眼珠子!”

  这几个部属中,有不甘后人,把偷偷藏起的银子掏出来,以示坚决。石彦生把佩剑解下,掷向大殿中央,银箱之旁。铿锵一声,令方丈有感而动容。且看陈贤这高官儿面上。

  “阿弥陀佛。老僧便成全你等吧。先教人给你们买办物料,做好衣鞋喝僧帽、袈裟、拜具等等,再择吉日良时剃度。”

  石彦生不假思索道:

  “繁文缛节不必多礼,即时剃度便可。”

  方丈听了,双目一瞪:好个牛脾气的武夫。鼻孔哼一下:唔——

  “剃度意义重大,你们明白吗?人的身体于成年后仍不断生长的,唯有须发。不断生长的须发,具竞争之意,能诱发斗心,使人不得清净,故皆剃去。”

  一众自知过分急躁,遂不敢多言。此刻方才明白在人家屋檐下之委屈。

  “欲知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你等何以至此,亦是因与果,这几天好好静修一下。”

  香在焚。

  白烟袅袅但静定地,如冲天一线。

  方丈缓缓掀着历书。

  时间过得特别慢。

  11

  直至该日。

  戒场在法堂,只听得击鼓鸣钟,百来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两班列好,大家合掌作礼,虔诚严谨。

  石彦生等八人,已换过簇新干净的僧服,很不习惯,一众相望,亦尴尬不已。

  但此为告别红尘,递入空门之始。

  只得亦合掌跪拜。

  方丈手持净瓶,以手指沾香汤,轻轻在受戒者头上洒下三滴,叫他心底清凉,烦恼不侵,并除俗气。

  戒师开始为各人动刀。

  剃刀从下周旋梯上,黑发一绺一绺地下地了,他一边剃,一边念偈语,到了最后,是头顶小髻。这一小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净了。

  石彦生只觉得非常“凉快”。

  也罢。

  方丈沉声道:

  “今日剃度,法号‘静一’,从此脱俗,三皈五戒。”

  众人的命运一样。甲乙丙丁戊……,连胡子也“寸草不留”。

  都以真面目相示了。

  威严的声音在耳畔:

  “记好了:一要皈依三宝,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邪淫、四戒贪酒、五戒妄语。……”

  正剃到万乐成,他这人最易分心,听得这人生五乐都要摒弃,一动,头皮破损了。戒师不悦。其他和尚都偷笑起来。

  ——不远处大殿上,亦有一上香的来客窥望,忍俊不禁。

  一记香板敲在他头上。随而乃一下当头棒喝式的童志清音:

  “喝!”

  因是武人,下意识地作灵敏招架,正摆好架势,看真点,“来袭”者是一个小孩。

  他年才十岁。双目浓如点漆,耳珠软垂。胖嘟嘟的,如一个小小的弥勒笑佛。

  方丈吩咐:

  “见过你们的师兄。”

  八人面面相觑。——即使在寺院中,也有权力和阶级之分吧。

  “师兄”法号小可。

  他们随着小可列队而过,经过大雄宝殿外。拈香的书生低首瞅看。咬着唇,不敢发出窃笑声。几颗新剃度的,光秃秃的头颅,经弯曲的穿堂,进内院……

  他们晚上与寺内众僧同睡一室。

  仪式繁琐拘谨,昏然入梦。似刚睡着,忽闻钟声响起。

  五更。

  能征惯战的八人,为此意外的声响所惊,马上一跃而起,有所警觉,步调一致。半明半昧中,只见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来,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响旁人,自管静修,至此反被他们骚扰了。

  石彦生找不着自己的傍身武器。

  一抚头,青渗渗,光秃秃,他也是一个和尚。

  “唉,这是做梦吗?”其中一名同僚颓然,倒下欲再睡去。

  石彦生只想着:“情愿是个受不了的噩梦,生离死别惊险百出,唯一旦自恐慌中惊醒,发觉还在床上,就很开心了……”

  这不是梦。

  众僧起床之前,双手合掌,口中默念着偈语:

  “从朝寅旦直至暮,一切众生自回互。若于脚下丧身形,愿汝即今生净土。……”

  他们把鞋穿好,动作轻柔无声。

  新剃度的几个,互相推拉,赖床的已被一把提起,异常粗鲁。

  郭敦和赵一虎,洗漱时口鼻发出“呼噜、呼噜”之声,太嘈吵了。

  小可忙作出手势,示意安静:

  “——”

  又悄道:

  “我教你们洗脸吧。”

  12

  赵一虎虎着脸,诧异:

  “什么?‘教’我们‘洗脸’?”

  小可作了示范:

  “洗漱不能发出声响,动作得安静。擦脸就擦脸,不能又擦头,如果擦头,有四不利:一是污桶、二是腻巾、三是枯发、四是损眼。洗完脸,便回床叠被去。”

  他走到床铺旁:

  “叠被时,应捏住被子两角,不能抖动搧风。完了以后,跟随钟声每日诵经、礼佛、拈香……”

  赵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语:

  “哦,这娃倒挺熟练的嘛。”

  小可正色:

  “贫僧法号‘小可’。”

  石彦生看着有趣:

  “小可,你出家几年?”

  “十年。”

  “几岁?”

  “十岁。”

  “爹娘送进来么?”

  “没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来:“自下已具缘、诃欲、豁然开朗,明白法界业力,相信因缘果报。发大誓愿,助众生解脱,早等彼岸。”

  新来的和尚各人互望,摇首:

  “我不明白。你呢?”

  郭敦又望小可:

  “我不明白。你呢?”

  小可天真无邪大智慧。这是他一下就叨念着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摇摇那嫩胖的小脑袋:

  “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郭敦搔着头:

  “多深奥。”

  小可回复“师兄”风范,不怒而威:

  “各位师弟,请跟我来。”

  八人遂庄重地随之而出。当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早课诵经。

  至正午,方在斋堂进食。

  肚子饿了,管不了众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咽恶习未戒。自家咀嚼声音一停,原来周遭静默。

  只见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们,这才知机。唯有石彦生心事重重,不大动箸。

  “静一!”

  一时不知道是自己。

  “静一师弟!”

  “哦——?”

  “为什么停了筷子?”

  “菜很淡,吃不下。”

  “还是吃吧。当知‘一日一食,过午不食’。”

  满嘴是菜的各人,马上又努力开动了。

  小可已作安排:

  “吃好了,根据寺内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会要打扫、种菜、抄经、接待、撞钟。人人都得劳动。还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犹气定神闲:

  “佛性在半饥半饱中出来——”

  石彦生没来由一阵沦落的难受,怨愤无处发泄,陡地起立:

  “干活去!”

  大步离座。

  众目送之。魁梧的将军撞钟去。

  天宁寺的钟大有来头。

  它是铁身,青铜镶口边,铜铁衔接处浑然一体。重约万斤。上镂:

  皇帝万岁  重臣千秋

  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平素这万斤钟,击之清越、浑厚、悠远。

  今日,撞钟者心中郁闷,只向大钟寻个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

  声震全山。

  只见小可匆匆赶至钟楼。

  方丈远闻不对劲了,把他责难几句。气喘咻咻的小可,赶来理论。边走边道:

  “静一……你的‘钟头’……不对劲……方丈……要我来……”

  石彦生的缁衣,背部已为大汗湿透,颜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继续发泄。

  小可喘过气了,他的佛性又来了。只静待石彦生力尽筋疲,方招他过来。

  小不点反倒像个兄长似的:

  “你不发觉你的钟声躁乱么?”

  “我们大人的事,你明白吗?”

  “这钟,该怎么撞,是紧是慢,是长是短,都有规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紧缓各十八下。此中内容,你又明白吗?”

  对小可的反问,石彦生哑口无言。

  小可凝重而老成:

  “这是唤醒沉迷在六道中众生的警钟,让我们从烦恼这醒觉过来。——”

  “你又有什么烦恼?”

  面对烦恼重重的这个男子汉,小可展露纯真而原始的笑容。

  “‘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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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13

  钟楼下,一群和尚整齐地排着队伍,一壁念诵,一壁走向“万善堂”,听经去了。

  万善堂的庭前植了几棵高大的古柏,绿荫重重环抱,更添肃穆。

  众僧念了六炷香的“南无阿弥托佛”后,便都跏趺坐着,静听方丈讲经。

  此堂供奉了西方三圣金像,插满鲜花。——根据方丈的意思,却禁止了这些:香味太强的,会干扰心境;颜色泰华丽的,会破坏念经堂的空寂;粗枝大叶的,花形不雅;名称太俗,不好听。

  连可插的花,亦戒律甚严。

  德愿法师开始抽问:

  “上一日着你们参透一‘无’字,道理可有得悟?”

  眼神威仪一扫:

  “衍成,如何?”

  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谦卑摇头:

  “请再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清泉,你呢?”

  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亦谦卑摇首:

  “弟子竭尽所能,探索这个道理,心仍有微尘,请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方丈唯有庄严说法:

  “所谓‘无’,并非简单否定,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超脱于‘有’、‘无’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

  众僧苦思不明。又不敢体温。唯唯诺诺。

  太艰涩了。太高深和睿智了。

  “小可,”方丈向爱徒颔首:“你用浅显的话解释一下吧。”

  小可自懂事以来就听的这些,悟的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占据这童稚心灵的是:

  “正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实相即空,清净为无。‘本来无一物,何处染惹尘埃?’”

  ——背诵下来的解释,笔方丈更玄。但他点头称许。

  新来的那几个和尚,天天受此听经之“刑”,大有困意。

  方丈快要发觉了。石彦生忙干咳提醒:

  “咳!”

  两个惊醒,一个仍昏昏欲睡。石彦生暗用指一弹郭敦穴道,他一惊而起,手抬高,一如发问。

  “有什么要问的?”

  郭敦情急之下,连忙找些话题。他的武功底子还不算差,可脑筋有点死:

  “我……我心中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问吧。”

  他鼓起勇气:

  “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我都放下了,何时成佛?”

  举座望向这性急的矮个子。真的很幼稚。他脸红耳赤,十分尴尬。

  方丈只好耐着性子,向众僧:

  “离我们这里的西方,过十万亿佛国土,有一极乐世界,我等称念阿弥托佛名号,发愿往生净土为宗旨。只要到了极乐世界,环境美好,平安清净,更可潜心修学佛法……”

  郭敦懒懒地搔着头皮:

  “已经到了极乐世界,还要修学?”

  方丈怪他散漫,香板交给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

  ——结果瞪着郭敦的,是同来的七人。

  夜深了。

  其他人都可歇息,尽皆散去。

  除了虫子在叫,还有小可权威的训示:

  “头要正,背要直,不动不摇不委不倚,坐定!好好参悟。”

  他奉了师命负责监管修学。

  虔诚认真地,当着老师:

  “不要乘打坐时睡着了!”

  听命的这几个心猿意马,右脚压左腿,左脚压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来后到,成王败寇。

  心中努力排除杂念,去思想“无”。奈何静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过。停在某人颊上。石彦生一拍之下,手上满是血。

  小可轻叹:

  “阿弥托佛!”

  哦,忽省得不可杀生。他只好也念道:

  “阿弥托佛!”

  苦闷中,赵一虎悄声埋怨:

  “妈的,天天打坐,久了不知会否生痔疮?”

  小可听了,百思不得其解。

  皱眉,再想。

  终于忍不住了:

  “嗳,‘痔疮’是什么?”

  “啊哈!”赵一虎面有得色,狡猾一笑。——原来小可也有不懂的!他深奥的大道理唬得我们一愣一愣。当下闭幕不理:

  “给你七天时间去参悟吧。”

  小可苦苦思索。

  万籁俱寂。

  不知是谁,肚子饿了,发出“咕咕”的声响。不消一刻,此起彼落。静夜中,更饿。

  14

  这种“咕咕”的声响,过了两个月了,还是停不了。

  八个没家没业,被通缉的逃犯,勉强适应了寺院生涯,最不习惯的,是饿。

  已剃去的头发,开始长出短枝。他们轮流为同僚再剃净。脱离外面世界的斗争纷扰,这也不啻是个四大皆空的安全地。

  早课完了。

  空气清爽,云又高,在蓝色的天上缓缓走过,俯瞰树下一颗颗光秃秃的头颅。

  石彦生由他的得力部属剃头,想不到他们做的很圆满。剃好了,用一方热毛巾裹着,揩抹干净。

  毛巾一拿掉,脑袋远看如冒出一阵淡烟。

  郭敦、赵一虎、万乐成和其他人等,有在树下乘凉偷懒,有在空地对拆健身,抡起拳头打击树干。

  一个远望:

  “呀!多像蒸熟的馒头!”

  连忙走近,满嘴馋液:

  “我说像菜肉包子。那时多看不上眼,嫌贱。如今天天若可吃上三五个,已经很过瘾!”

  “唔——一口咬下去,肉汁‘吱’的溅出来,一嘴都是香——”

  石彦生失笑:

  “都给你说活了。”

  念到自己是头儿,不得不以身作则。

  万乐成是各人中最馋的一个了:

  “知道我最想吃什么?”娓娓道来,“在放生池中,捞一条鱼上来,烧了吃。”

  “好了,别妄语别妄语!”

  但那“咕咕”的肠子蠕动声响,又因垂涎欲滴而唱和起来。

  都在做明间的家常鱼肉春秋大梦。……

  没察觉一个书生过路。

  这人已出现过,也认得他们。

  他若无其事地走近,背着书箱经卷。

  在树下,跳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擦着汗。

  他瞅着这几个松懈下来的健硕的和尚。他们毫无防备,若有所思。

  午饭的时间还有一阵。

  冷不提防,他在书箱中取出一个盒子,然后,把盒子猛地打开。——

  15

  只见是一只白煮的鸡!

  “呀!是公主。”

  都看清楚了。来着原来是一直不放过他的红萼公主。

  他越躲,他越是雄心壮志地把他揪出来。

  众人不约而同:

  “参加十九公主。”

  “免。”她目中无人,只对石彦生道,“我们又有缘再见了。”

  石彦生抚着自己的脑袋,尴尬一笑。

  红萼很得意。打量一番。

  “不错。头很圆——不过,人太‘方’了。”

  正在取笑。几个人生怕她忘了,赶忙提醒:“公主,这鸡——?”

  “瞧你们馋的慌,给大家开开食戒。”

  这鸡,黄油白肉,人间随意一煮,已成寺内顶级佳肴。眼珠子发光了,像伸出一只又一只的怪手,把它掰了……

  石彦生的心一如所有人,受着诱惑。除了鸡,还有送鸡来,体己的女子。

  “不——出家人戒杀生,不吃肉。”

  “哦,那你可听过‘三净肉’吧?”

  不待石彦生分辩,红萼侃侃而谈:

  “最早最早的出家人,施主施舍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不见为我杀,不闻为我杀,成了吧?石将军,哦不,石和尚,规矩都是人定出来的。谁的嗓门大,谁定规矩!”

  来自皇宫,自然明白个中三味。

  不过为了撮弄他吃肉,也是一番歪理。

  石彦生是个守规矩的人,规矩守多了,只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冷不防眼前出现一个千方百计摆脱束缚的女子,真是回新鲜的体会。

  他看着她,思绪并未集中。

  同僚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红萼狡黠一笑,但为了他们好下台:

  “这生不是你们杀的,而且,这也不是肉——这是‘药’,有病吃药来治好。大家肚子不是有毛病吗?”

  万乐成不待她说完,即作主张:

  “让我们把‘药’分了吧?”

  等不及石彦生之号令,已撕开分吃了。在饥饿与诱惑面前,人是没有阶级的。

  郭敦递予石彦生一块肉:

  “来,咱哥们别装蒜了!”

  她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但她正色道:

  “快吃,这是命令!”

  又来了。她可爱的命令。

  肉少,人多,极为珍贵的一顿。

  初开食戒。咬一口,细细咀嚼,不忍心一下子吞下去。再细细咀嚼,让它经过舌头、咽喉,不好了,咽下了。非常用心地享受着,几乎连着指头也一并吃掉。便又吮干净……白煮的肉何等乏味,但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

  良辰美景,人生乐事。

  可惜很快,鸡已经被干掉,骨头中的浓汁也涓滴不存,全盘作废。

  众人急忙挖个坑,埋好骨头。

  午钟此时响了。是午饭时间。

  小可来。大家见了,装作若无其事,借势把埋骨头的坑挡住。小可端详众人:

  “咦,你的嘴巴油得很。”

  石彦生挺身而出维护这偷吃不懂抹嘴的赵一虎:

  “没,他天生一副油嘴。”

  红萼只觉得这憨直的汉子很有意思。因为,他本人也是一副油嘴。石彦生与他会心微笑。

  不过一众尝了鲜,破了戒,再也忍不住。一个个发难了:

  “受不了,别装了!”

  “受不了受不了!下山下山!”

  “对,下山去!”

  “也许天下已经大赦了,我们待在此处不是白受罪吗?何不下山看个究竟?”

  一时群情沸腾,心如困兽出笼。

  小可不明所以:

  “下山?到什么地方去?”

  石彦生道:

  “到——‘极乐世界’!”

  小可欣喜:

  “我也去!带我到‘极乐世界’!都说是至高境界呐!”

  16

  长安,曲江池。

  这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了。

  秦时这里修了宜春苑,汉时又有游乐苑,前朝隋代,经过施工,河水引入池中。到了本朝,唐初立国,曲江池已得大力开凿疏浚,占地十二顷,碧波荡漾。水边一带,成为骚人墨客才子佳人的玩乐场所。

  这群脱缰之马,克制久了,兴奋如江潮涌至。浩浩荡荡。

  原来这一年容易,又近八月中秋。

  水边的摊挡,不单有金鱼,还有囿于金笼子中的蝈蝈,发出清脆的声音。

  侏儒在用花纹图案的栏杆和绳网所围的戏台中,表演着滑稽的摔跤以娱乐游人。

  轻薄的少年玩着蹴鞠,那彩色缤纷的充气皮球高起低落。

  这是一个花花世界。

  小可目迷五色,嘴巴张开,不知人间竟有这样的乐土。颜色太多了,一下子接受不来。——出生至今十载,一夜之间见尽。

  忽听见鸡的叫噪。

  赌博开始了。两头一身鲜妍的鸡,怒发冲冠似的,毛竖起,嘴狠啄,要把对手置于死地般斗杀。

  群众在下注码,各为自己的一方叱喝、呐喊。非常紧张。强胜弱败,伤痕累累……

  小可吃惊了。他双目含泪,呆立不动,一只小手牵住“书生”的素衣袖,另一只牵住石彦生的僧袍。石彦生低头一看,只见他纯良如婴儿。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红萼一看,耸耸肩,心意互通地给了他一锭银子。石彦生掂量一下,重量很足。

  他排开人群,把银子交给庄家。

  庄家惊喜莫名。

  石彦生把两只鸡提起,往草丛一放。小可欢快地,合力把它们赶走。他“少怀大慰”地感激一笑。这是石彦生第一次主动放生。

  抬头四顾,不见了同行的七人。

  原来已在摊子上瘫坐,买了面脆油香的胡饼、串烧的灸肉、抓饭喝葡萄酒,正与穿斗篷的胡人,大吃大喝起来。

  玩乐场所人声喧嚣。石彦生因着投缘,特别地照顾小可。只给他饼饵,不让吃肉,生怕害了他。

  至饱餐一顿,一众拖拖拉拉地倘徉,一不留神,撞到三个人。

  对方说着他们全听不明白的话,酒醒了一半。红萼侧着头,细听。

  ——是日本人呢。一个和尚,两个留学生。他们以为遇到同道中人,合十,说着日语:

  “幸会幸会,请问阁下那间寺院修行?”

  石彦生不知应对。小可即时挺身而出,竟操着流利的日语:

  “贫僧是天宁寺的小可,他们是我的师弟,若诸位路过请到敝寺一行。”

  红萼待日本人走后,夸赞小可:

  “小可,想不到你本事很大!”

  只要是与佛有关的,他就有心得,彷如高人一等。小可不以为然,甚至不晓得骄傲:

  “道场常有日本遣唐的僧人来参拜,自小学得一点日语,也见惯了。阿弥陀佛。”

  红萼见他老成持重,灵机一触,神秘地:

  “我们领小可到一个地方去!”

  不由分说,便昂首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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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17

  “哇哇哇!妖怪呀!可怕呀!”

  小可恐惧地号啕大哭。他一哭,嘴巴大张,眼睛紧闭,童稚而无助。

  这是胜业坊的牡丹楼。

  前进酒寮后进妓院。

  小可眼前,是几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们一如往常,浓妆艳抹以招徕。不但画眉粗浓,还在脸上粘贴了彩色光纸、云母片、花钿亮闪闪,如同几十双眼睛。

  妓院还时尚“斗花”。各人争相插戴大大小小的奇花异卉,直至负荷不了,胜者为王。

  这些女人,红艳艳成堆作簇慵懒而袅娜多姿,见人就放软身子倚上去。咧开如血的嘴……

  小可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受惊过度。

  “哇哇哇!”

  妓女们也受惊了:

  “娘——”

  鸨母来了。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情,原来是小和尚在哭。

  当下半促狭,半母性地抱他入怀,可怜这小小的和尚,抽搐着。她笑了:

  “唷!吓坏了?来,来娘这儿——”

  徐娘一扯衣襟,蹦出一个白莹莹、颤巍巍的乳房,她哄他:

  “给你尝尝母爱。”

  小可连滚带跑,亡命奔逃。

  石彦生连忙追出去。

  但他已不知所踪了。

  保姆不解:

  “怎么?连奶都没有吃过?”

  又嘿嘿一笑一手把乳房塞回衣襟内。

  这些个男人,嗅到肉香,色迷迷,不知道人间何世。红萼伸手拉住石彦生:

  “放心,他跑不远,还得央你们领他回寺院去。”

  众狂笑:

  “哈哈哈!寺院?我打死也不回去了!”

  “你呢?”红萼问。

  “——”石彦生头一扬:“酒来!”

  又道:

  “众生皆苦,劣酒更苦。要好酒!”

  静定的禅心,不外血肉所造吧,又怎禁得住世俗的欢娱?饮食男女,有酒今朝醉。

  体贴的女人们,把酒烫到适当的温热,送到客人口边。

  点了香笼,熏的一室皆春,酒酣耳热,都有醉意,只觉踏足另一极乐世界,回忆中的梵音,变的妖娆诒荡,任何正人君子,到了这个地步,都渐渐堕落吧。

  他们拍掌、嬉玩、嘻哈大笑。在奢华而颓废的一刻,其中一个,爱上了妓女,纠缠着不放。但他带点忧色:

  “你……会看不起嫖妓的和尚吗?”

  半醉的妓女道:

  “不会。你呢?你会看不起连和尚都来的妓女吗?”

  “当然不会!”他大着嗓门,“其实我们——”

  石彦生警觉,一个杯子扔过去,他中招。疼极,止话。

  辉煌的房间中有一霎的静默。

  不久各人回复了常态,继续玩乐。

  那妓女以客人的话语骤止,心中不悦:

  “嗳,你们别瞧不起人!我们为了钱,只出卖自己,从来不会出卖兄弟朋友。”

  她稍顿,又像公告天下的呓语:

  “比起男人,女人清高多了!”

  石彦生连忙道:

  “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

  大伙乘机:

  “那好,今儿我们谁也别走!”

  几个人,各拥所好。只有郭敦,醉得最厉害,躺在席上,喃喃自语,困扰已久的问题又涌出来了。素无佛心,却入了空门,他迷乱地沉吟:

  “唉,那观音……是男是女呢?想不通。为什么色不是色,色即是空?想不通。女人身体多么丰满,都是肉,怎会‘空’?还不如先色了再空,好歹也……”

  石彦生大喝一声:

  “你这厮,想不通就别想——”

  红萼倚在他身畔,在数算:

  “人生也不过七十。除了十年的懵懂,十年老弱,只剩下五十。……那五十中,又分了日夜,只剩下二十五。……遇上刮风下雨,生病,危难,东奔西跑,还剩下多少好日子?……”

  她瞅着他。

  ——还不如要眼前欢笑。

  石彦生仰颜干了酒:

  “和你一起喝酒时,酒很好喝。”

  她追问:

  “怎么个好喝法?”

  他苦苦思索,找个比喻。

  “像——跟家人一起喝一样宽心。”

  “哦?”她故意挑剔、记恨,“是‘兄弟姐妹’吧?”

  女人总是记得被推拒的话。

  他急了:

  “不——”

  一抬头,人已消失踪影。石彦生一怔,起立跌撞追去。

  穿堂里不见,厢房的门都关上。不知她在那一间。石彦生怅然若失,伫立空庭。

  半响,他走过去,把一扇又一扇的门推开,不管有人没人,有声没声。别的客人和妓女发出漫骂,或者取笑。

  这一次,非要把她找回来。

  他明白了,越是不要有请,越是深陷其中。——因为在意。很多东西可以克制,但这是不可以的,人无能为力。

  他终于推开了一扇门。

  然后整个呆住了。

  18

  红萼的长发已抖落,后挽成一个松松的宝髻。

  她眼前是五子奁,铜镜台。

  先用手晕开胭脂在掌心,胭脂是杀花后以红汁作饼,匀在脸颊,人面桃花。

  画眉用烟墨的枝条,浓。与贴在两颊眉间的花钿,青红皂白甚分明。再涂又以细簪子挑一点儿玫瑰膏子饰唇。

  仔细端详盛装。

  石彦生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在他面前装扮,似一幅画,画中人款款如云出岫。她的发髻半盘半散,承不住一朵红牡丹。金步摇不步自摇,是因为醉了。

  他心动了,看住她,印象极深极深。

  红萼故意不理:

  “记住这样儿了。一个人不会永远都好看的。”

  石彦生按捺不住,把她持着丝绸造的粉扑儿抓住,它沾了粉,原来傅在面上,也傅在脖子、前胸、手臂、后背……

  粉一下子撒了一地。

  他耳语:

  “别那么仔细,一会就糊了。”

  红萼脸上一红,一跃而起。他没放过她,追出。

  她跳起舞来,是“胡旋”,旋转急速如风,不知多少个圈子了,好像不会停下来。他待要看她的脸,她总是用背相对。动作玲珑放任,毫不拘束。

  他也随着舞起来了。不是舞,而是没忘记习武的招式,跃动矫捷,腰腿沉稳,大伙都乐极忘形。忽地没有身分,等同流氓与妓女似的。

  当然记得,他的身分是一个和尚了。

  他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一知半解的念佛者。抵抗诱惑,至有效的方法不过是闭上眼睛,然后令自己掏空了,“无”。

  但哀哉众生,谁不为五欲所折腾?

  后院有个温泉。

  黑夜中,水气氤氲。

  他俩跳进温泉中。

  不知是水的温度,抑或血液汩汩流动,心跳得很快。

  像燃烧。水开了。炙得很痛。

  经上说得很清楚。就像野狗在咬食枯骨,就像野鸟在抢吃腐肉,就像逆风中拎着火把,反烧自身。……

  手指在对方身体上狠狠游走,如同渐捆渐紧的粗绳子。生怕一放开,双双皆为幻象,转瞬溶在水中不见了。

  他气急败坏地狂乱地亲着心仪已久的女子。二人全无后顾之忧,什么也不想……

  是的。

  一切的欲望实际上都没有获得,但它也像一个好梦,像金石相击发生火花,像摸到一块滑腻沁凉的真丝。

  像一个男人找到他的出路。

  他有点迫不及待。只想征服。

  喘息几乎被水淹没。

  正把她长裙扯开,忽然一个小黑影气冲冲地奔至,一壁大叫:

  “静一!静一!”

  二人无法不停下来。

  小可泪痕犹未干呢:

  “快来看,这个是不是你?”

  一身湿漉漉的石彦生,把画像拎到灯下,细看。

  这是他!

  其他人都闻声出来了。

  郭敦一见“通缉”、“悬赏”字样,马上把妓女推走了。

  万乐成和赵一虎等七人,看到:“黄金一万两。”

  他们都面面相觑。

  事态严重,一时间意兴阑珊,又回到现实中。真是说时迟那时快。

  欲火和欢情生生熄灭了。欢娱苦短。

  “小可,从哪儿捡来?”

  “墙上都贴了。”小可不知就里,把画像与石彦生对照着:“画的真像呀!”

  石彦生又惊又怒,想不到自己成了头号罪犯,叛党首领。他召唤:

  “都给我回去!你,你走吧!”

  红萼很失望,没来由地坚持:

  “我不走!”

  他又赶她:

  “走!”

  “不走!这算什么?要跟你一块走!”

  “但我已牵累你了,说不定你也有生命危险。杀了兄弟的人,何妨多杀一个妹妹?”

  “我才不怕——”

  “你是我的人。此刻我命令你,不准任性妄为!”

  情急之下,他不能丢下她不管:

  “走吧——以后我娶你。”

  她一愕:

  “什么?”

  又逼问:

  “再说一遍!”

  石彦生转身:

  “不多说。一言为定!”

  19

  匆匆从下山的路上山。

  沿途的古槐树,叶上凝了露珠。东方柔淡的曙光渐现,昨夜那新成的水滴,在他们身后,化作无形。

  到得山门,灰紫的天空已大白。

  寺门外,早有和尚在把守,把他们拦截,不准入内。

  “奉本寺方丈之命,你们破戒下山,乱了清规,无法收容。”

  德愿法师向他们怒叱:

  “我这儿是庄严神圣的道场,百年清净香火地,如何容得你们秽污?护寺以诚,不得造次。善哉善哉!”

  石彦生忙道:

  “请息怒,此乃一时放任——”

  郭敦急了,拼命解释:

  “我们只是饿坏了,下山买些胡饼吃。”

  做为一寺之方丈,德愿法师素来一丝不苟,执掌甚严,这几个人以来,起了波澜,实非所愿,而且:

  “哼!闻到酒味了!我当日说与你们的‘五戒’是什么?”

  一看,大队后有个鬼鬼祟祟迟来加入的人影。是万乐成。

  方丈逮住此人,喝问:

  “你们不是一齐下山去么?何以你一人离队迟归?”

  一众望向他,离队迟归?——有点不解。

  方丈瞥到和尚身后,竟又有陌生女子在,因一众回身,她是遮也遮不住的图穷匕现。方丈更生气了,继续教训。长篇大论苦口婆心:

  “你们八人,还伙同女子淫乱!既是发心修行,就应该持守戒律,才生智慧。罪过,罪过……啊!小可,你也在?”

  小可只觉十年道行一朝丧尽,痛哭流涕:

  “呜呜呜,师傅——”

  寺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师傅!师傅!”

  哭声中,四下微响。

  基于军士的警戒,他们马上发觉,一层一层的官兵,正在急速包围。

  对方不作轻举妄动,直至寺门关上。

  “不好了!”

  大惊失色。

  四人戒备,四人拍打着寺门:

  “请开门让我们进去!”

  官兵继续无声掩至,杀气腾腾。

  小可又惊恐大叫:

  “师傅!师傅!”

  ——他是温室的花,殿中的佛,壳里的蜗牛。这十年,具缘、诃欲、善良而无助,怎面对风横雨骤?

  一切理论,都压不住杀机。

  红萼此时排众而出,撑着腰,骄横地叱道:

  “你们没看清楚我是谁么?”

  官兵的头领一笑:

  “公主已出宫门,等同庶人了。”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原来她已无权无势无说话之余地了。

  难怪世人多么向往这些。

  石彦生决定不作逃避。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迎战才是己任。

  马上一手抓起那稚嫩又成熟的小可,他人生短暂日子里头,那不遗余力地“指导”他的小老师。他不求报答没有私心,像野外绽放的小花,毫无条件贡献它的香气,他敬佩小可。——但,他要与他分别了!

  抓起他后,纵身一跃攀住寺门的一棵大树缠枝,借力一蹬,顺势抛起孩子,让他牢牢抓住屋檐,他要把他扔回他的世界去。

  他听到这刻不容缓的大动作后,小可往寺内掉下,和僧人们承接的喧嚣。小可安全了,他吁一口气。自己的危险才刚开始。

  “小可再见!千万不要开门!保重!”

  他们不再向方丈哀恳,也放弃了这个堂皇的避难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只是那官兵的将领正义凛然地:

  “奉新太子之命清除叛党,以正法纪!”

  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对方非。故气壮。

  这便是战场吗?

  石彦生振臂一呼:

  “弟兄们!我们还是豁上吧,免得连累出家人!”

  背水一战,大开杀戒。

  很久没有厮杀过。正面交锋,军人们储存了的戾气,伺机待发。

  不明不白地走上了绝路。惟有杀将出一条血路。

  杀得眼都红了……

  此时更见万乐成,闪躲避过此战。石彦生猜得几分。告密者一定是他!

  在混战中,夺了一把剑,把树后的万乐成自头顶至胸前一削,他避不及,一条浅浅的血线划下,黄金自衣襟中滚出来,这只是他的一份赏金。

  这共同进退的八人中,已有三个被杀,一个受伤,寡不敌众。石彦生一剑直刺“弟兄”心房,他愤怒地:

  “你出卖我们!”

  鲜血逬射,污了他一身,但这人倒地,临终时道:

  “……难道,你不是……出卖者……吗?”

  石彦生一怔。负伤的郭敦,在如此危急的情势下,不忘向万乐成尸体上戳上一刀。他狠狠地戳下去。“自己人”,最知道如何出卖你的正是自己人,往往比任何人奏效。

  郭敦的刀还未及提起,官兵的快刀已至,一砍,郭敦无法不放手,但两根手指头被削去。

  石彦生把郭敦一推,撞倒了红萼。于此存亡关头,还是赶逐远离。他老是要她走:

  “你先走!”

  这一推,分了神,一个官兵自后袭击,石彦生为了保护红萼,咬牙身挡,吃此一记刀伤。另一突袭又来了。

  红萼来不及答应,不假思索,顺理成章地,就承受了它。

  她在咫尺之间,什么准备也没有,在他面前,生生承受了这一刀,直剖心房!

  任何事情要发生了,没有人是“准备好”的。总是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尽欢之际,悲从中来。

  登峰造极,又一跤失足。

  一阵眩晕,万物打转。血自心中狂涌淘空。

  她身体很轻,如同飞舞。无定的一生,舞过来舞过去。大太阳照在脸上,眼睛干涩了,有很多话想说……艰辛地张开嘴……

  她瘫软了。很不甘心。

  “红萼!”

  石彦生凄厉地大叫一声。

  但她已如花瓣散落。

  “我……冷……”

  她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完就死了。连叹息呻吟都没有。死的时候,是一个庶人。是一个寻常老百姓。只想追随她看中的、心爱的男人。

  石彦生如同被野兽当胸挖掉了心一般痛。他暴怒起来,完全失去了理智,火一下子窜到四肢百骸,周遭都是兽,他眼睛噼啪作响,手起剑落,乱砍乱劈,见人就杀,一切修为悉数抛主脑后。

  他是为了索命。

  当厮杀的时候,每一个敌人倒下了,他浑身有甜意,非常狰狞。力量像是倍增。

  报仇!

  见人就杀!绝不留情.

  直到官兵全军尽没了,他犹止不住自己,不断喘着气,向空中挥舞着利器——甚至一时间忘了为什么杀人。……

  援兵已至。

  势色不对,石彦生被二人拖拽,半疯狂地,觅地而逃。

  他再没有机会回头了。

  20

  月亮很圆。

  时近中秋。水上有精致的画舫缓缓漫游,丝竹管弦在伴奏着文人雅兴。河边一群小孩在点花灯。灯月光影幻作五色。

  团圆节日,热闹喧嚣的世界在竹林子外面。

  逃亡中的三个人,石彦生、郭敦、赵一虎,过了昼伏夜奔的两天后,已憔悴疲惫不堪。

  这话是谁说过的?――当所有螃蟹都是横走,一只直行的,就没去路了。……

  月夜的竹影,连枝带叶,远看像一群披头散发的野鬼,近看却是一只只软垂的手,女人的手,死去的女人。

  死亡接二连三,令他心冷。

  望着夜空中的明镜,沉痛而沉默。

  但沉默太久,足以令人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又一次走投无路了。赵一虎闷着粗嗓门:

  “妈的中秋了,全城的人忙着过节,只有我们,忙着杀人和被杀!”

  郭敦那失去两根指头的血手,此时才开始剧痛:

  “我不想死!可怜我还没成亲。我弟弟还小,怎么养活爹呢?”

  “哼!没做的事多着呢――我们原来不是好好的吗?”

  赵一虎一脸冤枉道:

  “根本就不关我们的事!”

  “管他们兄弟谁是谁非?谁是好皇帝?谁是昏君?到头来,倒落了两手血。”

  竟便向石彦生指控了:

  “都是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头颅割下让我俩带去吧,顶多兵变之事绝口不提,说不定保了一命――”

  话还未了,另一个扇了他一嘴巴:

  “你疯了?知得这样多,还能活?”

  分不清甲或乙,他或他,二人噼噼啪啪地扭打起来了。都是迁怒:

  “是谁说受不了,要下山的?”

  “是谁贪吃肉?贪吃可惹出大祸来!”

  一个卡住对方的脑袋往下摁,一个举起拳头乱捶伸腿狠踢,一来一往,人仰马翻地。

  “还不是万乐成没义气?还不是那一万两黄金?还……”

  一壁怒骂一壁揪斗,出手都很重。各人的血溅到对方身上。在边缘绝望地发泄。打得对方晕头转向。嘴角淌着残涎,又肿又歪。

  “住手!”

  石彦生忍不住了,跃将出去,半劝半打,动武一番才把二人分开。

  三人均气喘咻咻。

  在满月的银辉下,血污狼藉。

  石彦生暴喝:

  “想不到我们也来自相残杀!”

  都怔住了。

  潦倒地泄气。

  难道这是自相残杀的年头?

  石彦生感慨万分:

  “我们都是军士,沙场战死,为国捐躯,才是大伙的光荣,现在?――”

  他颓然坐倒,攒着眉,皱纹刻在额上,一夜之间,成为烙印。

  “历史都不是真相。谁的力量大,谁的事迹就辉煌。”

  若是当日全无诱惑,相见无事,则紧随太子建成杀进玄武门,也许反面一举把李世民等干掉……

  奇怪,当这样设想的时候,他好像想通了一些,又说不上是什么道理。

  郭敦抹掉嘴角的血污,忽地又想提问了:

  “我……心中另有一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赵一虎气极,大喝:

  “妈的你问吧!你还怕那老和尚不成?”

  他鼓起勇气,生怕失言:

  “真的,如果兵变是我方策动――我的意思,谁赢了,谁便去斩草除根……”

  石彦生接着道:

  “如此一来,对方便是‘叛党’,而的责任,就归咱哥们了。”

  必有千个家破,万个人亡。

  当他们奉命去追杀“叛党”之际,一定也是理直气壮的。

  难道自己的主人不曾起过杀机吗?

  不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

  这洗涤沧海中的三颗小小栗粒,他们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终于被消灭的证人。――他们永远都不是英雄豪杰,一场场权力斗争的游戏,欲避无从。

  那向往权力的,还没到手,将要到手,已经到手,想到手更多更牢,世情在变,他们的命运也随之而变,怎会有“自己”?

  谁真正伟大?

  三人静坐竹林,苦苦思索。

  长夜漫漫。已是八月,难怪秋意袭人。打个寒噤,不知因为风冷,还是人情之凉薄。

  快到天亮时,突然下了一场雨。

  随凉风吹过,雨就来了。不大,却细、密,如粉般扑到他们那光秃秃的头颅。如一只轻抚的大手。

  他们没动过分毫。

  有禅院的晨钟自远处传来。

  只觉得失是非一场空。一场愚弄,赔上一切。

  石彦生眯着眼,雨铺满他一头一脸。

  他站起来。

  两个曾经出生入死共同进退的部属,也如前站起来,追随着他。这位过去的大将军,向二人下令:

  “你们走吧。毁容、改名换姓,当个普通人去。”

  石彦生回头暴喝:

  “走吧!”

  他孑然一身,步入深山。

  山如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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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21

  走了整整一天。

  归鸟背驮着夕阳回巢去。山林有奇异的和暖温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见一座素淡古朴的禅院,曰“彤云”。

  “彤云”不比“天宁”,它不够辉煌庄严,只在山林清清静静安坐着。悬空建于两岩之间,就岩起室,飞梁穿过了石缝,上载危石,下临深渊,险奇如“横空出世”。

  石彦生之所以寻到这禅院,是为了一个人。

  他见到他时,银丝飘拂,却又红颜白发出尘。腰板不能挺直,要林间摘草药野花,动作麻利活泼,矍铄而顽皮。

  尾随这个老人,目送他进了彤云禅院。

  后来,石彦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禅入定,良久。石彦生等他醒来,不敢稍加惊动。

  直至他悠悠张开了眼睛。

  一见座前多了个陌生和尚。老人如顽童般惊诧的反应。

  “静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挥手,尖着嗓子,“我没有禅,你不要来上当。贫僧不过骗几顿素菜吃吃,觉得好吃,才吃上好几十年。”

  石彦生坚决地:

  “静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详这人,他魁梧伟岸,身躯结实,分明是个武人,但方正的脸已经有了风霜和劳累的缕痕,眼神绝望。

  “唔,吃了好东西,也希望人家来尝尝,也罢。不过,不是说剃了头发就算和尚的。”老人瞧着石彦生,“你随时长回头发溜掉了,不要告诉我,免烦。哦。”

  “静一之志已总司令。”

  “好!我来问你:有没有借人东西、欠钱没还?”

  “没有。”

  “有没有答应过的事未做?”

  “没有。”

  “有没有父母、妻儿、好友?”

  “没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声,“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没什么好做了。”

  想想又问:

  “你为什么来?”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

  “什么?‘是非’你明白了?你说:为什么螃蟹见到人,会奇怪:‘怎么这个怪物是直着走的?’”

  石彦生一听,怔住,抬头望定老方丈。

  “暧,你瞪着我没用。我也是不明是非的大骗子。你既来了,摸清楚我到底骗了你什么,这就是‘顿悟’了。”

  石彦生一时之间,还不知他遇上的是什么人,什么禅机。完全没有规矩方圆,他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静一是吧?――我头发长野了,你帮我剃剃、”

  “弟子不敢。”

  “什么敢不敢。少拘泥,来。”

  剃发是一项多么庄严、虔敬的仪式,不但设坛、鸣钟、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缛节和礼法,岂是说干就干?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经一百一十一岁了,笑嘻嘻地哈哈:“来!”

  石彦生并不是一个熟练的和尚。

  他一下一下的,把银白色的发丝削去,一时不小心,弄存两三道口子。

  当他后来用草药敷上十渡老方丈的头上,血止了,他竟若无其事地道:

  “手艺不错!你瞧,这半边头种了草,得,另外半边留给我种花吧!”

  小节完全不拘。

  石彦生也失笑了。方丈问:

  “你吃过饭没有?”

  “没。”

  “吃饭吧。”

  “吃完饭呢?”

  “那就大便吧。”

  ――他是不是说了些什么道理,而自己未开悟,一时领略不到呢?

  石彦生自错综复杂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来,放下万缘,摆脱是非。是什么可令他消除迷惘,“顿悟”起来?

  他的生命才刚开始呢。

  “你怎么啦?”

  “――”

  “东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帮不到你。”他道,“还有,你是‘静一’吧?”

  十渡和尚转向就走了。

  石彦生站在那儿,想了半天。

  从此,他是静一了。

  22

  禅院的芭坑很简陋,分了三个小间。

  十渡、静一,还有另一位和尚,微光。

  微光四十许。静一发觉他不作声,常躲人。心中时有疑虑未得开悟,眉头紧锁不已。

  三人各自如厕。

  老方太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

  “――唔,这‘顿悟’嘛,很简单。――你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几下子。啊!好畅快!”

  他完事了,整衣而出。

  静一也完事了。

  “呀――”

  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原来是微光:

  “我悟了我悟了!”

  老方丈顽皮地,好整以暇地问:

  “悟了什么?”

  “‘佛’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

  “继续吧。”他鼓励道。

  微光兴奋了:

  “用这破竹片把挡路的干屎都揩掉,去除了污秽,道路就清净了,来往不受阻碍,直通净土。”

  老方丈赞叹:

  “呀,充满美好的想象!”

  “佛为了救援众生,必须混入俗界,――越臭的地方,越脏的地方,越有用。”

  微光想通了,也忘了自己有没有便意,当他出来时,一脸光辉,忙与十渡老方丈深深一揖。

  二人心灵互通地,旁若无人。

  方丈向静一微微一笑:

  “俗?”

  他补充:

  “当然,如果像‘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那样,会好听点。”

  然后他向静一及微光二人吩咐:

  “静一不明,不用工作。微光明白,工作更多。你去打几桶井水,把茅坑洗净,把四周的污水清除。”

  微光望污水沟:

  “有虫子。不怕伤虫杀生?”

  “喝!”方丈生气了,“目的是清洁,便是清洁,不为伤虫!你明白了吗?你还是不明白!”

  静一见微光又陷入苦恼中了。

  ――真是一条漫漫长路。

  这夜有风。

  天上见不着星星,漆黑而空洞。风指着必然会憔悴的树叶,像一双预言的手。

  在暗夜里,一盏青灯透过窗格子照射着,远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莲,近看却是几乎有像老方丈年岁古旧的一座禅房。

  十渡领着静一在坐禅静修。

  他教他以右脚压左腿,再以左脚压右腿,是谓“降魔坐”。

  “不过,”他道:“只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参禅不在乎腿。”

  方丈闭目。

  静一不解:

  “我们不念阿弥陀佛的么?”

  他记得在天宁寺所受一丝不苟的戒律和规矩,只觉这处随意而优悠。

  “心中有佛就够了,不必大喊大叫。”

  是么?

  静一半信半疑。

  方丈道:

  “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各宗各派,走着去、人抬着去、骑马去、坐车去……,目的地都一样嘛。”

  蚊子飞过,在寂静中,嗡嗡声音响在耳畔。方丈用拂尘,轻轻一拂,脱俗祥和。

  “你目的是什么?”静一问。

  “我念佛,唯一目的是‘不想做人’了。”

  “坐禅就可成佛吗?”静一又问。

  方丈不答。

  这一百一十一岁的老人,已是平静入定,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蚊子又来了。

  静一已把眼睛阖上。完全忘记了它。

  他掌心向上,两掌相叠,左上右下。两个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与肩对,眼与鼻对,鼻与脐对,舌尖放在上颚唇齿处,双目微闭……

  心中试着摒除杂念,静定思维。

  蚊子已经骚扰不了他了。

  他观想莲花清净,直到虚冥,眉心空无一物。从未试过,如找到通道。

  身体有股气,微微在运行流动。渐渐,个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世有六道轮回:地狱、饿鬼、畜牧、修罗、人、天。

  什么才是“不想做人”?

  为什么?

  ……

  日子无声地过去。

  天气有点清寒。

  静一受彤云神院“三坛传戒”。

  老方丈为他烧上香疤。

  香烟袅袅上升,方丈先在静一头顶上印上小黑圈,然后以蜡粘了香,一一燃点,九个。

  渐烧至尽头,香熄火灭,留下九个白色的戒疤。

  以后,这处也不再长出头发,疤痕鲜明夺目。

  静一虔诚地承受着皮肉之苦。

  “你愿意将身体如香烛般燃烧奉佛吗?”

  “弟子愿意。”

  “留下戒疤乃是烙印。”

  “弟子明白。”

  “世间五欲,是色、声、香、味、触,诳惑凡夫,不得亲近。”

  “弟子遵从。”

  “好了,好了,仪式是这样,回答得再响亮,也不如静静地做出来。你瞧我这老和尚,一个香疤都没有呢,不是烫得越多越好的。”

  静一望定十渡。

  23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于显德殿登极即位的。

  江山属于他了,看来格外秀丽如画。

  太极宫也属于他了。它气势磅礴,虎踞龙盘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玄武”,这二字是他胜利的标记。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簇拥在身边的,都是谋略和才干过人的功臣,他表现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下。关内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陕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赋及捐税;其他各州则免除差役一年。宫女,幽闭堪怜,他又释放出宫。……

  ――但,他晚上还是睡不好。

  霍达于某天夜晚,为他展示画像,以示忠心。

  李世民自寝宫出,脸容非常憔悴,双目无神,打着呵欠。他端视画像:

  “这二位大将军果然画得十分神武!”

  霍达深藏不语。

  自太宗皇帝阴谋弑兄杀弟,又从父王手中夺得帝位后,心中不安,常有余悸,梦中听见凄厉的鬼叫声,都在呼冤寻仇:

  “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他迷迷糊糊,总见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满了弓,箭在弦上,然后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温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湿了整副戎装,他惨遭没顶。……

  几回自梦中惊醒,残片犹在眼底翻动,那血的腥甜,历久未散。

  “鬼!鬼!”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身冷汗。

  于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将秦叔宝、尉迟恭,听得宫中闹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奋勇,全身披挂,手执兵器,待卫寝宫门外,直至天亮。

  霍达道:

  “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宫门之外,再也听不到怪声,可安心稳睡,特命画工画将下来,可张贴以供驱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贴上。”

  威严一如门神。

  他颔首一笑。

  忽又念得:

  “霍达,‘漏网之鱼’还没找着么?”

  “告密领赏的有,部属追杀不力,我曾吩咐他们多加注意,宁枉毋纵。”

  李世民语重深长:

  “天下得来不易,恩威并施正是开始。”

  “臣明白。”

  “听说,在寺院里逃出去的?”

  ――原来他知之甚详,霍达一愕,不敢怠慢:

  “是。惟全国佛教大盛,叛党托庇寺院,官兵难以一一撤回擅闯。”

  “是吗?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个人来?”他微笑了:“武德年间,太上皇不是下诏淘汰僧道么?再者,时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闯就闯。”

  改变历史,把痕迹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编制年表纪事时,好好地写。应写的才写。

  李世民闭目养神:

  “除石彦生外,朕当大赦其他叛党。――他知道太多了!”

  霍达心头一凛。

  瞬即恢复平静,非常忠心地朗声而应:“是!”

  “朕着你办妥此事,在你能力范围以外么?”

  “不。请给臣多一点时间。”

  李世民把双目张开一条缝:

  “我给你时间,也给你一个助手!“

  “谁?”

  他一招手。

  重重的帏幕,走出一个绰约身影。

  霍达一见此人,目瞪口呆。

  24

  有一种有趣的树,唤“同根生”。

  即是一侏树根上,长出两棵不同种的树来。

  在彤云禅院后,莲花池的右边,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榉,一株青桐。

  大太阳下,经书都整齐地给铺满在地上照晒。一片蓝白黑的祥和色泽。

  初冬的日头很暖。

  静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经书自藏经阁上捧下来。琉璃瓦映着阳光,发出五彩,阁楼单檐翘角,似微笑。

  经书很老了。有的是竹册,有的是木册,也有微黄的纸,善本。静静诉说一些深奥但又显浅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静一把厚衣脱了,搁在莲花池畔。

  真是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一个小沙弥步至。

  “静一,方丈着你到大殿去。”

  他回过头来。

  两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时间过去了,忘记了有时间。要知风的动态,看灯火摇闪就感觉出来了。

  他连做梦都没有痕迹。不拘束于领悟,于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间一阵风过。

  经书被吹得窸窣作响。泼剌泼剌地,发出高低声韵。

  看上去,像屋瓦。

  书覆盖了什么?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们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个世界似的。

  静一让几本书翻了身,把掀折的书页扫平。

  过小亭,是一条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只白粉蝶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舞。翅膀上有黄和黑色的图案。朝生暮死,却是那么有劲。这就是生命。

  视线沿着小路望向大殿。

  幽朴的庭园,矮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静一一路走来。

  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语。

  女人穿宽袖青色斜纹长裙,裙裾迤逦在地。披纱罗画帛,盘绕两臂间。

  素服的贵妇,单刀半翻髻,高竖发顶,云朵状,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静一走近,只见女人在默默流泪。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个婢女侍候在旁。

  当静一步入大雄宝殿时,方丈招呼:

  “静一,见过这位施主:青绶夫人。”

  女客抬头。

  静一一见,身子剧烈地震动。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锥子刺中。

  不可能!

  青绶夫人起来,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艳,只向静一颔首为礼。

  这分明是红萼!

  ――但又不是。

  她不认识他。

  静一耳朵有点热。他心里辗转缠绵,窘得无地自容。像一个小偷,偷了不该偷的东西。他一定是失态了。

  马上勉定心神,把脸挂下来,给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迹罕至,香客来往,众生一貌,他又何必诸多联念猜疑呢。静一嘲笑自己一时失措。他又回复淡漠的礼貌了。

  延请青绶夫人至茶室。

  小沙弥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

  “请用茶。”

  青绶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庄一笑:

  “好香。”

  “施主欲为亡夫在此举行‘荼毗’仪式么?”

  她呷了一口茶汤,徐徐而道:

  “是。先夫在泾阳,为皇上大破东突厥而建功,可惜战死沙场。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虽然杀人,亦是为了国家。”

  说明瞥向静一,不动声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转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极,将改元贞观了。师傅都晓得吧?”

  “唷这个,”方丈答:“皇帝常换,贫僧来不及晓得啰。”

  青绶夫人继续把尘世的消息带来,尽皆佳讯:

  “天下大赦,田赋和捐税都免掉,幽闭的宫女也释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先夫为好皇帝而阵亡,也是值得的。是吗师傅?”

  静一合十:

  “好皇帝乃千秋以后史册所定,出家人不问尘俗事。”

  她浅笑,只管闲聊。

  “这位师傅健硕,倒不像出家已久。”

  “种地的。身手比较粗壮。”

  “贵姓?”

  “俗姓张,唤‘九斤’。名儿很俗。”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

  “精壮之年便,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静一道:

  “阿弥陀佛,务农者贫,深明天命不可违,事既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青绶夫人忽地一恸,把茶碗顿放几上,茶溅出,一小摊淡青的眼泪。她泫然:

  “唉,师傅没经过生离死别,当然不会明白。”

  她轻轻地,又再叹一口气。

  静一不知是否没听进耳中,没放在心上。他望着那洒了的茶汤,木然。他竟因掩饰什么而在“妄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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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25

  这一日天低去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

  “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

  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

  “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

  “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

  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床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裸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毛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强,七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

  “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

  “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

  “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

  “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

  “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

  “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

  “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

  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

  “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

  “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

  “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

  “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露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艳光收敛了。

  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长发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

  “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

  “尽形寿,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方丈眯(目妻)着眼看青绶夫人:

  “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静一:

  “有前因,必有后果,静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静一先把长发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缎。往事不记。

  再持戒刀,从下周旋而上。连短发亦一绺一绺剃下了。――一如他当初受戒情景。

  在场的僧众念着偈语。

  多么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练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细琢,如把万缘放下,一丝不留。

  两者皆淡然。

  她始终没看过他一眼。

  不知何时,静一的手指头破了。血隐没于黑发中,他懵然不觉。

  转瞬,四大皆空。

  现实中的八热地狱,是否变作清凉国土的七宝莲池?来自无始无明的人间之苦,从此成为“无”?

  青绶夫人消失了。

  她法号慧青。

  27

  尼姑无情无欲地下跪禀告:

  “慧青为先人‘水陆道场’七日夜诵经设斋,礼佛拜忏,追荐亡灵,并超度水陆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极乐。善哉善哉。”

  “水陆道场”的内坛,布置了香花供养,十位圣贤,十位神灵。供桌罗列灯烛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会为期七日。

  慧青与其他十二僧尼,搭绣衣、靼(革及)红鞋,在她亡夫灵前默诵:

  “诸修罗中,好行瞋恚,斗战不已,一切众生,当愿息诤,兴慈,早蒙解脱。诸饿鬼中,饥渴迫切,历劫受苦,一切众生,当愿渴恼蠲除,早蒙解脱。……”

  僧尼各司其职。

  只为众生得解脱。

  内坛上一盏硕大的长明灯,映照着两侧的“水陆画像”。

  如微波颤动的喃喃音调,夹杂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

  香烟在半空织成一张白网。

  直至夜晚。

  最后的项目是“放焰口”。

  六道轮回中,饿鬼极众。他们或枉死,或自杀,或作孽太多,或偿前生果报……,在此晚,见到法会高悬宝幡,九盏莲花灯,便都来了。他们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炽然无绝,而且腹大如山,却咽如针孔,虽遇饮食,苦不能受。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气为祥和。

  天转为灰青时,风开始大了。

  阵阵寒意袭人。

  佛灯如昼,亦在风中摇闪。

  十渡方丈在外坛主持。

  取净器,盛净水,准备了饭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纸折妥,金银叠放。慧青把先人附荐包点好,在方丈说法时,把食物撒在地,以作布施。

  高大的纸船,用以盛载衣、物。就火攻衣,红焰一下冲天,舌变青蓝。

  火势照在人面,气氛诡羿。

  夜色渐浓,风不知来自何方了。

  也许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念咒声中,有青磬红鱼呢喃相伴。

  静一闭目诵念:

  “现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饥冻之苦,福寿增长。”

  缓缓张目一看。

  缥缥缈缈,影影绰绰。……

  来了。

  饿。

  有身体枯瘦的,有头发蓬乱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长利的,有满脸悲戚的,有步履迟钝的,有急迫抢食的……

  都是苦。

  阿弥陀佛。

  静一蓦地见到他娘!

  是娘!

  阴阳相隔。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浅笑。静一与她对望,双方不作一言。

  心念一紧,悲怆不已。

  娘也饥也冻。她瘦小、无助。

  咫尺已天涯。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静一开始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石彦生还是个抱在怀中的婴儿。

  他童稚而奇异地牙牙学语:

  “……娘……娘……”

  “呀?彦生会喊‘娘’了!会说话了!”

  娘狂喜。

  如同天下的母亲一样,只要孩子喊她一声,极欢泫然。

  母与子。

  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节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来,他吸取母胎精华来长大。着地时得破腹损骨,令她疼如千万搅万刃攒,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产,死生一线间。

  ――如何报恩?

  母与子虽近却远,终于,他没能好好侍奉娘。她还为他一死。

  心一酸,见娘神情忽转木然,她是一只鬼了。

  影子冉退。再无觅处。

  静一心神不定。

  一下子,出现在衣食前的饿鬼都回过头来,是建成和元吉的后人,是石彦生的部属,是无辜被杀的军士、老百姓……,一身血污。

  最后一个。回过头来。

  28

  缓慢而诱惑,衣裾披搭飘扬,在舞中,如飞天,两颊眉间贴花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抛一片心。

  一闪而过。

  是红萼。那一个最后的晚上。

  静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

  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啮人心肺的感觉回来了。蜿蜿蜒蜒的一条小蛇,慢慢爬过来,爬上他的脚,爬上他的腿。

  他的腿动也不敢动。心恋恋不舍。

  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它湿软的身体爬乱了。

  静一想:这是幻觉!

  静一告诉自己:不,明明是真的。

  静一道:那么你自己就是幻觉。

  红萼的心中涌出血海。

  她道:

  “我……冷……”

  一切瞬即消逝无踪。

  ――静一头顶的长明灯一闪,无声灭掉。

  原来法事结束了。

  他已经在内坛收拾。

  他的身心没动过。他一直在这儿吗?连自己也迷糊了。从没如此软弱过。

  静一忙攀上去重燃长明灯。

  灯亮的一霎,他见到人影。

  俯视,是青绶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秃的头颅,被摇闪的火光映照明亮。

  静一下梯,着地。

  还是慧青打开话题:

  “我见到先人的亡灵了。”

  静一不虞有他:

  “我也见到娘。:

  “哦,病故的吧?“

  他一时迷情入世,极其伤感:

  “受过一刀之劫苦。阿弥陀佛。“

  慧青没作任何反应。她只心中有数地望定静一,在他一语之后。

  当其他和尚和小沙弥进进出出地搬抬杂物,静一孤寂地在大殿中,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他一直是个好和尚,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

  伤感和颓丧突袭而来,人从没如此软弱过。――原来他也经过生离死别。谁说爱恨不可怕?

  慧青已不知何时悄然退去。

  一个十四岁的小沙弥望着宝幡:

  “宝幡在动呢。“

  另一个,十五岁,道:

  “是风在动。”

  静一强撑着。急欲回到禅房。

  “喝!风没有动,宝幡也没有动,那是你俩的心在动。”

  小沙弥面露敬佩神色,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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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29

  他在禅房先点燃上妙好香一支。

  环绕着彤云禅院的翠竹如墨,大地已抖开一道黑纱,夜色极苍茫。星斗阵列,迎客的松树早已倦眠。

  静一马上盘膝打坐,一如过往那苦行忏悟的日子。他曾经努力于无忧无悔无爱无恨,他亦曾身心轻利,得好瑞梦。

  但今晚……

  一阵幽风。

  和尚无故心念一动。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是秋天寒意么?

  他一运丹田内火,继续默念“心经”。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寒意退了。

  香气随袭。

  有一双秀长的凤目在窥伺。

  安定心念。佛无魔不成。

  静一的身体在静中略晃动。那气,有点乱,叫他的头轻摇。如应如拒。若即若离。或瞋或痴。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

  人极软弱之际,便遭乘虚而入。

  不。

  “师傅!”

  红纱巾在他脸上轻拂而过。

  红纱巾!

  坐禅中的和尚分明感应了。红。

  一张眼,她就在了。是她!

  “我冷。”

  红萼衣丝罗襦裙,雪肤红唇。

  静一无情地又闭目静修。他知道,一旦妄心流转,不在话下在魔外道,驱之不去。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一只轻软玉手,抚摸他手、臂、肩。还有……

  “欲”是汝初军。忽警觉。

  抚摸至他头颅了。舒适写意,静一吁一口气。

  魔随人自心所生。他奋力一摇首。

  “此处又没旁人。”女子道,“我只想取暖。”

  他狠着心不答应。

  女子迳自接近。笑:

  “我来了?”

  蠕动一下。再近一点,化作蒲团。

  “石彦生,可怜我是为你而死的!”

  静一震撼了。

  蒲团又蠕动,他无法安坐。蒲团一如柔软肉体,他渴想已久。有一只手,伸入袈裟。我冷。

  和尚坚持闭目不动。

  女子又向他耳畔嘘气,自孔道入,直透五内,如一匹快马急驰,毫无秩序。静一挣扎,心乱如麻。

  ――玉手忽地一抓。

  她抓住他下体不肯放。

  如遭雷殛。赶忙拚尽力气,欲一弹而起。面红耳赤,表情复杂。不不不。

  蒲团不知廉耻地包裹住静一。

  女子妖艳睨他一眼。捺住不准动。

  “师傅何需怕我?”

  她肉体温暖芳香,如一床好被。

  他只觉受用,身下蠢蠢欲动。陡地胀大,要觅去处。

  夜更深。

  大地昏黑如墨怒泼,不可收拾。众皆失明,因而大胆。

  黑暗中只见红萼的双眸晶亮,泛水光。

  墨云层叠漫卷。

  “我不过想令舒服吧。”

  暖意融融。像有人开始给他掏耳朵。

  一阵酥软。里头千军万马在闹腾,企图自耳洞中飞奔而出。只等候一声号令。

  静一思绪飘漾。

  万灯摇闪。

  在灯火中,又见一风韵不同之倩影。红萼冉退,青绶夫人渐现。

  他迷惑了。

  都是顺遂心意的可爱色相。是一个人,抑或两个?

  “师傅经过生离死别吗?”

  青绶夫人一滴眼泪,缓缓淌下,在衣襟悄悄晕化。

  静一流汗。

  她用舌头舐他的汗。一滴,一滴。如血。

  蛇的舌头。

  女子的舌头。

  青绶夫人忽由冷傲转化成淫荡的笑靥,判若两人。头发剃落,艳尼向他乜斜着眼。用小簪子挑胭脂点在唇上。雪白的脸上一点红。

  尼姑身体骑在静一之上。

  他体内兴无穷挣扎,不假思索地挺进去,然后扯动。如汹涌大河,怒气冲天向前奔流,没有指望,充满仇恨。云山海月都震荡。

  尼姑上半身向后仰。迎合着他。不知谁驾驭着谁。

  静一蓦地强壮而饥渴。先喝了再说。先喝了再说。他身体在她身体里头攻击。有杀意。

  腰间胯下的火舌乱窜乱舐,火往上烧。舔着天空。浓烟升腾。手足无措。他看火,一股一股一股,不断地摧枯拉朽,旁若无人。贪婪而卑鄙。他见到女子半张着眼睛……

  竟身在彤云禅院中,大雄宝殿顶。

  ――殿顶!

  诸天神佛天兵天将都在看他幽会。她缠住他不放。

  静一呻吟。用劲。快乐得很凄苦。色彩光怪陆离。他用劲。

  “哎――哎――”女子在喘息,挑逗,“你不要走!”

  她缠住他不放:“……就……在里面吧!”

  理智要走,肉体恋栈不肯去。

  静一被扯成两半。爆炸的紫烟红尘升至高空。他凄厉地大喊:

  “呀!――”

  他迸射在她里面。

  他输了!

  他输了!

  他用尽力气,睁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向天暴喝:

  “为什么试验我?”

  般若波罗蜜多……

  灵修已倾注东流,泼水难收。前功尽废。

  所有幻觉一下子消失了。

  静一在禅房中颓然跌坐。一片吹落的枯叶。蒲团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和尚。她不在她不在。蒲团仍无温热。

  夜未过去。远处传来更鼓声。若无其事,斗室空洞,心如止水。

  大地又重归默然。

  或许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只一回心魔,于沉寂中蹦蹦一跳。是屋梁上偶滴之凄冷,未曾发生,已经成回忆,又终究化作无有。修行也无所谓胜负。

  他摇了摇头,稳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当。啊不过如此。他安慰自己。天快亮了吧?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汗湿了袈裟。

  他微笑了。

  “托――托――”

  这是叩门的声音么?

  是谁?“托――托――”

  静一平和地,把门开了。

  30

  是个小沙弥。

  静一不以为然,才往回走。

  小沙弥的身后,赫然是慧青。

  她垂眼,睫毛的影儿,如工笔画在脸上。灰衣的尼姑不语。

  她见门开了。把小沙弥轻扶,推过一旁,跨门而入。她用他来相挡。

  小沙弥软倒在地上,有血滴。

  静一完全不发觉。

  待得门关上。门旁躺了一个死人,庭院也躺了一个死人。

  而门已关上,来了一个奇怪的访客。

  此时静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惊――是幻觉,抑或真实?分不清。

  他有点失措。

  分了神。难道这才是开端?

  慧青不动声色:

  “小沙弥带我来借杯茶。”

  静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涌。

  慧青靠近。在他耳畔细语:

  “外面风大,好冷。我要一杯很热很热的茶。“

  她缠住他。

  她的嘴唇迎上去。

  静一难以推拒。绮念中的女人,红萼加上青绶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前,她是一个比丘尼!

  二人纠缠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他没有防备。

  ――只见她眼中火光一闪,有种的奇幻的欲望。

  他呼吸有点急速。

  蓦地,她的清秀转为杀气,脸变了。不知何时,抽出一把剑,剑锋一翻,自肘底出,如拨云见月,直取静一。

  他惊起,见剑锋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势闪身倒退,却把禅房的摆设都推跌了。他喊问:

  “你是谁?”

  一跤跌坐蒲团上。

  慧青目光凶狠,冷然进逼:

  “奉密令,取叛党石彦生首级面圣!”

  她冷笑。无情地:

  “一等杀手的骄傲,是不枉不纵,命中目标。”

  他瞒不过,也逃不过了。

  李世民的人终于把他揪出来。在他最不设防的一刻,杀之灭口。空有一身好功夫,但他却死在女人手中。

  静一只感到剑气直冲,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

  静一身后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剑高提,从上往下斩。慧青仓促一挡。但他的剑发出刺目的蓝色光芒。

  那人怒吼一声,为截对手神志,攻其未备,回剑一劈,其势如虹,先伤之,再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

  凌厉无比。

  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无情。

  她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倒身血泊中,带着莫名其妙的疑团,僵在美丽的脸上。

  都是意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在黄雀之后呢?真人不露相。

  ――静一诧见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

  “阿弥陀佛!”老人平静。

  一阵闷雷忽响,雨猛然而下。发出轰烈的噪音。

  静一像被掐了头的苍蝇,乱了阵。风急雨密中,他冲出去,在庭院中,挥动着剑来发泄,石裂竹断,雨水斩不断。

  他耗尽力气,声音嘶哑:

  “累你开了杀戒!累你开了杀戒!”

  风雨中回落着他的歉疚。

  累你开了杀戒!……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脸,连皱纹折合深处也洗得干干净净,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

  “杀一个,救无数众生,贫僧为她减轻罪孽吧。咦,若毫无好处的事我又怎会干?”

  又回复他的豁达了。

  “因破戒,来生还得‘做人’,唉,功亏一篑!”喃喃自语,一壁摇首叹息,“――次次都这样。”

  31

  “不好意思,我一直没提。在百年之前,十一岁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为徒,教以‘非脉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于深山观禽兽练武功,一天见‘母狮摔子’:它产子后三天,基于天性,把小狮由悬崖往深谷丢下去,试验其能力。万一小狮摔死,表示天生软弱不济,将来亦难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资格达到万兽之王的理想。但这只是第一步,日后它捕食、成长、歼敌、服众、扶弱……,好戏在后头呢!”

  方丈道:

  “静一,死过一次的人,再也没有可失掉的东西了吧?”

  静一在藏经阁,与方丈相对而坐。

  他俩都被经卷包围着。丰富的宝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装,卷轴方册,还有工笔手写,不管是竹是木是纸,都整齐排列于宽大明净的阁楼中。

  灯火已昏黄。静一经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静。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发生吗?

  只要一定发生的事,它就会来。但,不管如何发生,都会过去。

  他问:

  “师傅都看过这些经书吗?”

  老人若无其事:

  “岁数那么大,自然看过,才两遍而已。”

  静一环视浩瀚得吓人的经书,露出钦佩的诧异神色。

  “两遍‘而已’?”

  “记得吗?有两句话:‘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没有人,也没有书。”

  “哦?这些隽语,必是某书所载。”

  十渡微笑了:

  “释迦未定出经典,世间未流传佛书。真理已在天地间运行了。何必立文字?因为,最好的书用生命血肉写成。”

  静一抬头,层叠如障,高不可攀。

  册籍与册籍之间,不容一发。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书变色了。

  书濡湿了。

  隐隐然,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汇成流。

  血。

  缓流而下,浸透了书橱。书橱以朱红髹漆,此刻颜色更深。一直迤逦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盘着的双膝。

  让它来吧。

  静一视若无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难,”十渡已经衰老,他的声音低沉,微弱,“中国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个,是‘杀’字。你要顿悟,不也得把‘旧我’杀死吗?”

  静一默然。

  他没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声。静一惊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听到花开的声音,嗅到奇香,远处传来乐音。――从没试过那么好听,同婴儿的笑声一般好听。”

  他收敛了老态,纯真温柔如婴儿,最初与最后的光辉。

  “静一来接我衣钵!”

  老人只是这样说:

  “山无需入,世无需避。‘净土何须扫,空门不用关’。”

  静一连忙长跪,五体投地:

  “弟子遵从!”

  良久,抬起头来。

  只见方丈倦极而眠。

  静一不敢惊扰。

  良久。

  十渡圆寂了。

  人生足音,轮回百世,最初它杂沓不安,响之不竭,人只得继续走,找不着尽头。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终静寂无声。

  生命,被吸进空气中。

  一线天光,探身进藏经阁。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结束,便永不重来。

  32

  静一不知道他在藏经阁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来时,天日已经改换。

  空寂的山头,已经围满官兵。

  晨光指云瘴雾,松涛却飒飒如泣。

  彤云禅院的四周,植了望客松、迎客松、陪客松,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态,担演着好客的角色。

  惟这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们武装、警戒,立于危石之下,深渊之上。自山门入,石子甬道,领着队的,是势不两立的霍达将军。和倨立的臂鹰。

  “我找到你了!”

  真是久违。

  霍达朗声道:

  “派出一等大内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静一道:

  “贫僧托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个朝廷作后盾,你呢?”霍达稳操胜券:“改朝换代,寺院对你再也没有保护能力了。”

  静一一瞥四下:

  “――你看我,不等于看到自己吗?”

  霍达举手示意。

  宫中遣使来了。

  财宝、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马,仿宋在寺外。

  这一卷长约六尺、宽约一尺,织锦所制,上乡朵云与龙纹的,是当今圣旨。使卧的宣读,回声响彻寺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以诚信治天下,四海一家,为平东西突厥、铁勒、吐蕃、高丽……诸外族,收拾河山,爱才若渴。今令石彦生还俗入宫,官升一品骠骑大将军,与霍达二者并肩,效力于朝廷。钦此。贞观元年正月

  侍从双手捧着一品将军之甲胄。这是多少武人梦寐以求之极位。

  静一并没接过。

  不动如山。

  “违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达道,“除非收拾好残局,否则,石彦生,你还是一个阴影,永远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俩都是观棋者,这话是你说的。”

  “哈哈哈!”霍达笑起来,“不!我俩其实都是棋局。剑下只有胜负,没有正邪,很简单。”

  是命运的安排吧,再怎么解释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对手,真不容易!”

  霍达宽大的双肩,显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由人走出来的,若这路只容一人,即要下杀着。一把剑抛向静一:

  “认得你的剑吗?”

  静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发出一下应声,久别重逢的故剑,石彦生抛弃过的“夸夫追日”。他拔剑,一自剑鞘脱身,它发出如太阳精魄的光芒,流火闪烁,金羽乱飞。菱形花纹的剑身,干练如他的手。他慨叹:

  “大象为了踩死一只小蚁,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一条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霍达不理。勇往直前:

  “我们都是武人,何必说花样言语?”

  包围着寺院的官兵,无声地让出一条路来。

  “好!”静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与你二人了断,决一胜负也罢。”

  “我不是逼你出手,”霍达正正地面对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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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33

  自老方丈圆寂,朝廷官兵一番扰攘,而护寺的静一和尚,又与霍达将军到了后山那“横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间恩怨了断之后,彤云禅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

  一向眉头紧锁,满腹疑团待悟的微光,那原以为“佛”就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场苦恼了。

  为什么杀人刀,也是活人剑?

  为什么为了清洁,就不是伤虫杀生?

  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微光年过四十,善良温厚,并无领导才能,但他仍拚文弱之躯,等着1回来。

  同他一块的,还有几个和尚,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

  南无喝啰量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

  婆卢竭帝烁钵啰耶

  菩提萨埵婆耶

  ……

  念着《大悲咒》,为圆寂的十渡法师进行超度。

  藏经阁前,布置了香炉、灯烛、净水瓶,还支起雪柳素花。

  小沙弥忐忑地,分了神:

  “微光师傅,何以1师傅去了半天,还没回来?”

  微光抬眼望一望天空。

  西天缀满鲜艳的彩霞。太阳下落得太快。

  刚刚,他还听得震天的呼啸,兵器交加。忽地,一头乌黑油亮带紫的苍鹰,受惊振翅,发出猛烈的声响,斜刺青空,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狂飞至远方。

  那黑鹰没有回来。

  但,周遭也寂然。

  摩诃萨埵婆耶

  摩诃迦卢尼迦耶

  唵

  ……

  只有诵经的沉吟。

  风渐大了,匆匆地吹掠。林中像有几只野狼在嚎叫,听真点,不过是松涛。

  黄昏已近。

  微光燃点的长明灯吃这一吹,奄奄欲熄。他张开麻布裰的袍袖挡风。

  他见到一个人影。

  残阳在他身后,大伙看不清他的脸。残阳如血,他亦一身是血。袈裟迎着风,寺院沐在余晖中。

  “阿弥陀佛!”

  和尚们一齐合什。

  只他一个人回来?

  这最后一战完结了么?

  “1――”

  他一步一步地,很沉重,伸手止住疑问。默然内进,和尚们不敢再问。

  他们只是耳语:

  “是开了杀戒,把那2杀掉了?”

  “抑或2战败,1把他放走?”

  “霍将军心高气盛,若是输了,情愿死在自己剑下也不会偷生吧?”

  “或者1败在他手上,霍达手下留情呢?”

  “他会放过他吗?”

  “不知道呀。”

  “2若非丧命,何以他不现身?”

  “……”

  后来,他们发现1孤单地僵立在后院,嘴巴从此用封条封住,不再说话。他仰首望着天,瞑色侵来,素淡的古寺带着哀伤。1一如佛像,泥塑木雕石刻。

  他解脱了?

  抑或更迷惘?

  和尚们不敢再问。

  蓦地,一个小沙弥惊呼:

  “1师傅!你眼睛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微颔首。

  ――血窟窿。他一目已眇。

  34

  大火是在三更之后起的。

  最初是火苗袅袅地蹿升,不知燃着些什么,发出蓝绿色的焰光。烟雾中不断冒出一条条艳红的舌头往上舐,渐渐扯长,如红绸子凌空飘舞,潇洒书空。

  释迦、弥勒、观音、菩萨、如来、四大金刚、十六尊者、五百罗汉……佛像都在烟火里,冉冉消失。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不为外物所拘,洒脱自在,谁说容易?

  素淡古朴的彤云禅院,木梁发出霹雳的声音,如老人骨架终于散下。它通体发亮,庄严而响亮地大去。

  黑暗吞噬了大地,火海瞬即吞噬了黑暗。

  火飞快地蔓延,比“朝为红颜,夕成白骨”的人生还来得措手不及。

  在寒夜,这一把火是特别和暖。1只感到疲累而痛快。

  天空有一本书。

  看,火那么壮大,水却熄灭它。

  水那么壮大,土却掩藏它。

  土那么壮大,风却吹散它。

  风那么壮大,山却阻挡它。

  山那么壮大,人却铲移它。

  人那么壮大,权位、生死、爱恨、名利……却动摇它。

  权位、生死、爱恨、名利……那么壮大,时间却消磨它。

  ――时间最壮大么?

  不,是“心”。

  当心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

  静一言不发,用一只眼睛望向辉煌的夜空。

  后来,他在众人的目送下,转身远去。

  35

  后来,传说有人见过这样的一个和尚。在雪野上。

  雪已下了一季,玉蝶在大地纷纷扬扬飞舞。这银白色厚毯子,印上他的足迹。很快,虚空中千万只无形的翅膀,把它们一一搧平。

  下雪的声音仿如乐韵。

  远处有一匹快马在等他。接待故人似的。

  他跨上马背,融入迷濛的天涯海角。

  自唐朝,走向未知的年代。

  36

  江山为一片白茫茫所铺盖,端丽而深邃。

  李世民极目他的天下,踌躇满志。这天赏雪,一时兴到,即诏在座的官员、学士赋诗,又令画工作画。

  成就了一幅“银妆图”。

  他在巨幅画卷上,盖上了“御览”的印章,朱文鲜妍,如雪中的血痕。

  他生命中的险着,玄武门那一摊血迹搁久了,干了,只成一个淡淡的褐色印子。

  去冬下诏,追封故太子李建成为“息王”、齐王李元吉为“刺王”,重新安葬。李世民登宜秋门,哭泣不已,至为悲哀。泪水一洗,印子更加不存。

  前事没人再提。

  自改元后,“贞观之治”是历史上最光辉的黄金年代。

  中国在他统治下,成为一个繁盛而强悍的帝国,文治武功,盛极一时。不但版图扩展至空前之大,西北各族人民,尊之为“天可汗”,俯首臣服。

  日本平安京的城市设计,也仿效了长安城棋盘般的式样。律令相近,留学生和学问僧慕名而来者众。

  唐朝盛世,于此展开。

  李世民是震古铄今的明君。

  连他的马,也名垂千古呢。――“昭陵六骏”:白蹄马、生气勃勃勒骠、飒露紫、青骓、什伐赤、拳毛騧,便是他翦灭群雄的战役中,心爱的乘骑。

  即位那年年方三十。

  死于贞观二十三年,五十二岁。据说,死因与千方百计追求长生不老,崇信炼丹方士,服食不少延年药物有着。

  生死有命,这是在他能力以外的了。

  在位期间,史籍所载俱为伟大功德。

  即使微末若此:――

  六月十六日,帝前往禁苑,见蝗虫,捉数只,祈求道:“人民靠庄稼养活生命,而你吃庄稼,我宁愿你吃我的内脏了!”举手待要把它们吞吐下肚中。左右侍从官员劝阻:“这是毒恶之物,会令陛下生病。”帝道:“我为人民受苦,不怕生病!”竟把蝗虫吞了。本年,蝗虫并无造成灾害。

  37

  整个唐朝,正史、野史、轶闻、民间传说、笔记小说…..,皆无“石彦生”,或“霍达”之名字。

(全文完)